夜半,启康宫。
臻儿听完小内监的回禀,忖度有顷,露出个笑:“有劳公公一路辛苦,这点子心意您收下,天也晚了,不若就在偏殿歇下,吃些热酒松快松快,明早再启程。”
小内监喜得眉开眼笑,赶紧接了:“多谢臻姑姑。我们老祖宗说了,皇上有心回护,咱们也不好留下把柄。趁这段时日言官消停,太后娘娘赶紧吩咐家人,把该处置的都处置了吧。”
他挨得近,眉间那点忸怩之态看得清清楚楚,臻儿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很快便道:“尤大监有心,等此事平稳过去,太后自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
命人将小内监带下去,臻儿脸上笑容荡然无存,叫来宫人吩咐道:“打盆水来,把这块地洗了,别叫污了太后娘娘的眼睛。”
当天夜里,上京最大的晋氏货栈来了一不速之客,掌柜的与之密谈半晌,将人恭恭敬敬地送走后,一转身脸变得飞快:“赶紧的,把账房叫起来,快!”
漆黑如墨的夜色里,车轮咿呀声逐渐远去,檐下一排红纸灯笼随风微摆,光线只及门前数丈远,光亮照拂不到处,数条人影悄然浮出浓雾。
“轰——”
货栈大门蓦然被人从外撞开,庭院中一只双人环抱粗的铁桶烧得正旺。货栈掌柜打了个哆嗦,本能就要把手中账本往火堆里扔,突觉侧旁袭风,凉意紧贴着手背削过去,剧痛让他本能地松开了手。
账本在半空划出道弧度,眼看就要被火舌吞噬,面前残影一闪。掌柜的还没看清来的是人是鬼,就被七八条人影拥上来按倒在地。
沈元畴向前一记滚身,定格时姿势漂亮。他吹了吹额前碎发,摸出半道截住的账本翻看两页,发现除了边缘有点焦黄外,其余均未受损,挑眉一笑。
“账本带走,人留下。”
他站起身,睨着眼看向当场吓到便溺的掌柜,语气有些玩世不恭:“宫里来人问起,知道怎么说吗?”
掌柜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沈元畴轻啧一声,仿若漫不经心道:“瞧着生得怪伶俐的,可惜脑子不大灵光,还是得带回诏狱好生调教一二。”
普通人听到“诏狱”两个字,不啻跟听到“鬼门关”一样,那掌柜也不能免俗,含着哭腔说:“小、小人定不会往外泄露一个字,指挥使饶命啊!”
沈元畴神情尽敛,再不肯施舍一个眼神,随手从天井的胖肚铜缸里舀起满满一瓢水,连着木瓢一道扬向还在燃烧的铁桶......
长夜已逝,次日清晨一切如旧。就当所有人都认为,明睿二年的多事之秋已然接近尾声,来自京郊的又一重磅消息,击碎了上京城的平静。
就在昨夜,太庙走水,皇帝所住西偏殿付之一炬。幸有西山兵及时赶到,才没叫大晏历代皇帝的灵位遭到波及。小皇帝虽也顺利逃生,却连着呛了好几口浓烟,受惊不浅。
消息传来,众议再度沸腾:
连皇帝躬身谢罪都平息不了上天的愤怒,此事若想善了,光靠打马虎眼肯定是不能够了,唯一的法子恐怕只有严惩始作俑者。
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地,但辛无咎知道,根本不是一回事。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叫心理摆效应,指猎物在被反复戏弄时,可能会经历极端的情绪波动,最终走向崩溃。
这就跟猫戏弄老鼠是一个道理,但不同的是,猫折磨老鼠是出自好玩的天性,而他却是要切切实实从猎物身上榨出一些东西。
沈元畴不是很能理解:“皇上欲从心理上击溃外戚,为何要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老巢?”
他说着举高烛台,太庙条件本就简陋,供皇帝休憩的偏殿如今成了废墟,太史令无法,只得匆匆把斋醮的庑房收拾出来,委屈皇帝暂且将就几日。
烛光照亮屋中堪称简陋的陈设,一张榻,一面桌,就再也放不下什么。由于设计的缘故,墙角椽木还向外延伸出来半截,使得本就紧凑的房间布局显得更加局促。
“这地方是小,但胜在清净。朕说这段时间心里不安生,不想那么多人在眼前晃悠,把尤酢等隔在后院。如此你来,也不担心被人瞧见了。”
辛无咎顿了顿,双臂向上攀住横梁,“说几遍了,咱们是私会!私会!你就不能低调点?”
沈元畴讪讪抓着后脑勺,“皇上,要不还是换个词呢?”
辛无咎白他一眼,脚尖离地,一下一下做起了引体向上:“如何,尤酢传回去的消息,太后信了几分——替朕数着,晋家货栈昨夜不平静吧?”
“一、二、三……”沈元畴认真掰着手指,“皇上也忒料事如神,消息传回的当天夜里,启康宫的臻儿就乔装出宫,连着跑遍了晋氏在上京城的几家商社,六......卑职命人在外守着,一俟听见门内有动静就冲进去,七、八、九,结果您猜怎么着,臻儿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忙着销毁账本,被我的人逮个正着。”
沈元畴上仰的眼神里尽是崇拜,“皇上,您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做一真一假两本账?”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辛无咎从梁上下来,重重呼出一口气——不行了,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原主的身体素质也忒差了点,强身健体迫在眉睫啊。
他笑了笑,“要么怎么说无奸不商,靠走捷径发财的主,有几个家里没有本阴阳账——证据都拿到手了吧?”
沈元畴拍拍胸口,自信道:“万岁爷放心,咱锦衣卫从不走空。”
“说得跟飞贼似的,”辛无咎笑骂一句,接过他递来的素帕擦了擦手,“太庙走水,除了要求严惩晋氏外,其余人作何反应?”
沈元畴没懂他的言下意,“其余,什么其余?听说皇上受惊,太后关切再三,陈老尚书忙着问罪太史令,鹿御史他......”
“谁问你这些了?”辛无咎没好气地打断,“不开窍的东西。”
沈元畴正纳闷,庑房外忽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辛无咎使了个眼色,沈元畴当即从后窗跃出,“何事?”
“皇上,山门外停了辆马车,瞧着像是从京城方向驶来的呢。”
辛无咎眼底微微一亮,“快去看看是谁。”
待小内监将那不速之客带进来,辛无咎脸上难掩讶异,神色间继而掠过一抹失落。
他掀袍下拜,“儿臣见过母后。”
来人将宽檐帽摘下,却是晋太后。
她伸出手,没有碰到辛无咎,只隔空虚扶了把:“起来吧,地上凉。”
辛无咎也没同她客套,起身时问:“母亲怎么来了?”
“听说太庙走水,皇儿受了惊吓,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放心不下,便想着来看一眼。”
太后说得字字恳切,要不是辛无咎旁观者清,说不定就当真了。
他把太后让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垂手立在跟前,道:“让母后担心,已经是朕的不是,还劳您这样奔波探视,朕心实在有愧。”
听皇帝这样说,太后心下一松,正想再关切几句以显舐犊之情,却听辛无咎话锋一转。
“只是母后若真担心,太庙出事的头两天,您便已经赶来西山了,何必等到这会。还是说,最近上京城风言风语又起,母后实在坐不住了,所以想来一探朕的口风?”
太后和蔼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皇儿这是何意?”
“母后别生气,”辛无咎提壶倒茶,奉到太后跟前,“走私案沸沸扬扬闹了这么久,您急于求个结果,也是人之常情。”
太后不接,盯着他的脸道:“既然皇帝提起,那哀家也便受累多问一句,此事你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辛无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先帝在时主张重修大晏律法,您是知道的。走私贩私如何论处,上头写得可是很清楚。”
“皇帝的意思便是不肯放过了?”太后鼻翼翕张,音量陡一下拔高,“不过夹带几匹布而已,上京城的官宦人家有几个不这么干。皇上都想追究,追得过来么。你既然要拿大晏律压哀家,岂不闻法不责众这句话?”
辛无咎毫不意外,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不疾不徐道:“夹带几匹花布当然不至于,但如果是贩运私盐呢?”
太后倏地抬眼。
辛无咎朝门外的人影看了一眼,笑说:“母后宫里的臻儿很是得力,收到消息的当天夜里,就跑遍了晋氏名下的所有货栈。相比之下,朕手底的人可就惫懒多了,只晓得守株待兔,不过好在人是懒了点,反应还算快,该拿到手的东西一样没漏。否则朕还犯愁,要怎么惩治这帮懒虫才好。”
太后半刻没吭声,想要拿茶杯,不料手抖得根本端不住。
茶水淅淅沥沥洒了半副衣袖,太后呼吸一滞,猛地将茶杯扥在桌上:“你跟踪哀家的人?!”
辛无咎的笑容纹丝不动:“母后这话从哪里说起?锦衣卫肩负拱卫皇城之职,别说母后身边的大宫女趁夜外出,就是您宫里的一只苍蝇飞出去,他们也得留心着啊。”
太后被噎得胸口发堵,感觉快要喘不上气了:“你拿到了……”
“晋氏名下十三家分行的账本,都在北镇抚司的值房里放得好好的,”辛无咎愉悦地道,“母后放心,锦衣卫的人个个靠谱,像刘荣宝那样白吃军粮的人一定混不进来。”
太后脸色大变:“你想怎样?”
“不是朕想如何,”辛无咎脸上的笑消失无踪,“晋氏一族勾结户部侍郎姚其正,利用漕船之便走私官盐,光账目上清清楚楚记着的,就不下百万两银!朝廷财政艰难至此,晋安父子却仍中饱私囊不知收敛,朕若不加严惩,今后又该以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与我大晏的臣民!”
话音掷地有声,语毕,庑房顷刻安静得呼吸可闻。
看到宝宝说师徒的互动有点少[狗头叼玫瑰]因为前期帝师心中仍有芥蒂,所以两人基本是见面就掐(也可以说少帝单方面被掐)或者隔空斗心眼的那种,到后来先生慢慢意识到阿咎的改变解开心结后,两人互动肯定就会多起来啦,下章就安排他们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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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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