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沉寂良久,再开口,嗓音有些嘶哑,“你便这样铁面无私,丝毫不怕身负不孝的骂名?”
辛无咎掀动眼皮,那双与贤妃极为肖似,动辄被太后嫌弃妖魅的眼睛,此刻却泄出令她胆寒的光。
“可是朕已经为替晋氏开脱,自请前往这深山老林谢罪了,”辛无咎语气无辜又无奈,“孝之一字,朕已做到十分。是老天不愿宽纵晋氏父子的过错,朕再有孝心,也不能逆天而行。”
太后静看辛无咎良久,神情复杂。
她蓦然意识到这一局棋,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旁人设下的圈套,一步一步,一环一环,步步紧逼,环环相扣,直到被彻底逼进这任人鱼肉的境地。
太后切齿之余,又有点想不明白,她眼里贪玩任性、心无城府的小皇帝,几时起居然能跟自己打个旗鼓相当。
奇也?怪也!
她当然清楚私贩盐铁,乃株连九族的重罪。此番证据确凿,便是明睿帝不顾情面将自己当场废黜,也无可厚非,更不用说阿山跟父亲的命了。
太后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辛无咎的腕,力道之大,恨不能把骨头都捏碎了,说出的话却卑微至极:“皇帝,就当哀家求你……看在骨肉血亲的份上,留你外公与舅舅一条性命好不好?”
辛无咎慢慢将她的手从自己手上掰开,一字一字道:“朕生母已逝,骨肉血亲四个字,他二人实在攀附不上。更何况,不辨亲疏,不异贵贱,一致于法。这句先帝昔年挂在嘴边的话,母后都忘了不成?”
听闻先帝名讳,太后神情一震,面色像被露水浸泡久了,泛出一种近乎死人的惨白。
她不再多说,失魂落魄地起身,梦游般往外走。辛无咎凝望着她背影,突然出言叫住:
“母后若诚心想留他二人一条性命,朕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人。”
太后站住,麻木地转过身,这一晚大起大落的遭遇,让她思绪乱糟糟的,什么也顾不上细想,只剩下被动回应的份。
辛无咎行前几步,意味深长道:“但人有所得,必有所失,就看母后愿不愿意为了他们的性命,割舍掉一些东西了。”
......
半宿深谈,晋太后从庑房出来时,整个人就像一株被抽干水分的植物,走起路来显得摇摇欲坠。
“太后!”臻儿惊呼一声,扑上前扶住她。
辛无咎跟在身后,叫声“臻儿”,“好生护送母后回宫,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那语气里由内而外透出的寒意让臻儿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可,可现下天色已晚......”
辛无咎目光到处,臻儿面上又是一凉,后半句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母后回宫,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料理,耽误不得,”辛无咎换了副口吻,亲切地问,“母后,您说是不是啊?”
太后漠然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如同木偶泥胎般举步就朝山门外走去。
“这一天天的......”
目送着太后的马车消失在无边夜色,辛无咎忍不住咕哝道,谁也没告诉他,在古代当皇帝比经营家上市公司还要累啊。
晚风吹得神志一瞬间清明,他想到了褚知远。
自己一个穿越者,怀揣全知视角的金手指,尚且在这些无休止的阴谋阳谋中深感吃力。那些年先生仅凭一己之身,独力支撑起偌大辛氏王朝,该有多么不易与心力交瘁。
辛无咎脑海中又浮起那日在四维馆,萧萧如岩下松的身影,心头某块柔软之处兀然被触动了下。
他决定,明日天一亮便启程回京,今夜晋太后允准之事,须得尽快告与先生。
这会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辛无咎打算回房浅眠一会二,转身却见竹影婆娑处,一皎皎如月明的身影,正自临风而立。
辛无咎双目睁大:“先生!”
褚知远星夜赶路,鬓角似被露珠打湿,昏黄的灯烛下波光漾漾。许是缠绵病榻的缘故,他身形瞧着比旬日前还要单薄,一双漆眸却由内而外透出亮光。
辛无咎快走几步上前,外衣已经脱在臂间:“夜深霜重,先生怎不带一人就来了,褚宁呢?这么冷的天,先生病才好,万一再冻着怎么办?”
褚知远撤后半步,让他欲来披衣的手落了空:“君臣有别,皇上慎重。”
辛无咎持衣的手顿在半空:“君臣有别,但师徒无碍。朕今日着的是常服,先生大可不必担心僭越。”
闻言,被褚知远有意隔开的距离没有继续拉大。
辛无咎靠近,将外衣展开,越过褚知远肩头,衣料披实的那一刻有意停顿了下,指尖搭触,一柄清癯骨在他掌中得以具象化。
太瘦了,辛无咎呼出口白气,失神地想。
在这个瞬间,他突然好想把眼前人用力拥入怀中,用一身血肉精心地滋养,让他不必像瓷器易碎,也不会像瘦竹般易折。
辛无咎从未有过这样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念头,明明对方不是靠攀附而生的绿萝,明明历任史官笔下的“褚知远”三个字,从来都是国之栋梁的同义词,他却仍想要为他遮风挡雨,把所有攻讦和陷害,通通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这个念头一经滋生,辛无咎直接怔在了原地。他个头将将与先生齐平,臂展却十分优越,将人一整个圈在怀中,丝毫不觉违和。
褚知远被帝王以环抱的姿态禁锢半晌,终是觉得不太妥。
刚想推开,辛无咎却就势把头埋在了他颈窝,“先生,朕好累啊。”
声音隔着布料传来,闷闷的好似带了几分撒娇意味。褚知远一顿,手抬在半空,又落回身侧。
直到亲眼看过,方知褚宁并没有夸大其词,太庙条件简陋,漫说小皇帝养尊处优适应不了,就是寻常官宦子弟来了,怕也吃不了这份苦。
褚知远便也由着他抱,口中却道:“臣听说,太后连夜往西山太庙而来,担心凤驾有虞,所以跟来看看。”
这话说完,褚知远明显感到箍在身后的手一松,但并没有马上放开。
“先生快马加鞭,只是因为母后的缘故吗?”少年温热的呼吸扑打在耳边,烫得褚知远语迟了一秒。
“……皇上,外头风冷,臣请往屋内叙话可好?”
进了屋,辛无咎亲自盯着人做了碗姜汤,端到褚知远面前:“天冷,先生喝点姜汤去去寒。”
褚知远本是不耐姜的辛辣味,但架不住皇帝盛情,浅尝了一小口,竟是意外清爽,适度的回甘中和了姜汁的辣,一口下肚浑身都暖了起来,甘冽的滋味亦在口腔久久盘桓。
褚知远眉心轻动,又抿了一小口。
辛无咎见状,眼尾笑意愈浓:“知道先生口味,喜甜不喜辣,朕特意让人往汤里加了几勺甘草汁,先生吃着若觉得爽口,朕再替您盛一碗来。”
褚知远咽下口中姜汤,摆手示意不必:“难为皇上还记着臣的口味,只是这些小巧心思,交给下人去做就好,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实在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
辛无咎盛情被却,丝毫不见恼意。他坐回案几后,语气认真道:“记着先生的喜恶,设法让先生高兴,朕不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褚知远听着这话不像,刚想说点什么,听他又道:“先生为国鞠躬尽瘁,朕为人君,体恤柱国又有何不妥?赏功罚过,不也是先生教给朕的道理吗?”
褚知远微抿唇,申饬的话终是没说出口,只道:“承蒙皇上谬赞,柱国二字,臣愧不敢当。”
辛无咎道:“旁人当不得,先生却当得。此番若无先生授意言官,放松在朝中的讨檄,晋氏一党又如何能真正卸下防备,从而露出马脚?”
褚知远神情顿有些微妙。
辛无咎恍若不见,顾自说:“其实先生与朕都清楚,以外戚在朝中多年的根基,仅凭几船走私的布匹,想要将其连根拔起,无异于痴人说梦。没有过硬的证据,即使外头吵翻了天,朕也不能贸然治他们的罪。”
褚知远接口道:“于是皇上假借太庙罪己的名义躲出京城,既是为了麻痹太后,也是为了给晋氏一族销毁证据腾出时间。”
“先生聪慧,”辛无咎笑言道,“蛇藏于深穴,将欲擒之,必先诱之。姜太公在《六韬》中有言,外乱而内整,内精而外钝,是为疑兵之计也。果然,朕才离开京城,他们就按捺不住了。”
少年说话时,眉眼跃跃欲飞,眼尾尽是藏不住的慧黠。
褚知远看着,不自觉翘起唇角,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皇上已经知道此事与臣有关。”
这是毋庸置疑的。
从姚其正献上胡椒苏木折俸的计策开始,一切便都因循着前世的轨迹。但有所不同的是,褚知远早早安排了曹英奇这个变数,成功阻止了储济仓前的血案。
之后他联合定西侯,这个在前世被迫与外戚勾连陷害自己的可怜敌人,发动朝中言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让外戚陷入了跟前世自己一样的境地。
只是褚知远心中清楚,如此一来,少帝不可避免会牵涉其中——
他也没想过要避免。
辛无咎既然猜到言官放松攻势,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那么他没有理由猜不出,当日腹背受敌的危急局面,也是由自己一手促成。
褚知远倒不畏惧,他只是好奇,辛无咎在得知真相后会作何反应。
“先生精心布局,给了朕难得的历练机会,朕对此感念不已。”
“感念?”褚知远一哂,透出些许不信的意味。
辛无咎却端肃了神情:“朝堂局势瞬息万变,日后比这更凶险的情形也定然不会少。朕不能一辈子躲在先生的羽翼下,唯有经此一事,才算真的长大。朕感念先生,给了我这个机会。更感念先生,肯信我这一回。”
褚知远听后良久无话,摩挲着碗沿的手指蜷紧,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他饮得急,嘴角溅了姜汁,辛无咎欲替他抹去,褚知远偏脸躲闪,探出的指尖刚好抵在他唇心。
两人都愣住了。
辛无咎没有拿开手的意思,指尖甚至隐隐加重了点力气,帝师耳廓无来由有些发热,忙侧开脸,道:“看太后去时的样子,倘若臣没有猜错,这事应当算是尘埃落定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先生,”辛无咎无事人般收回了手,道,“太后已经应允,交还先皇所赐丹书铁券,放弃世代承袭的爵位,并将晋氏货栈这些漏缴的税款尽数补上。她还答应,从即日起带头废止官漕私用的做法,已经签发的关防会当众焚毁,以示抵制贩私之心。”
褚知远眉尖略扬:“没了?”
辛无咎看他,缓缓笑出声,“先生该不会告诉我,相比起这些,难道您更在意那两个国蠹的性命?”
嘤,还有宝子们在看吗……末点个位数的我绝望哀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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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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