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辛无咎小心翼翼捧出在袖里揣了整晚的酥酪,结果懊恼发现,适才翻墙的动作幅度稍大,边缘还是碎了点,看着远不如刚出锅时诱人。
他还是递到了褚知远跟前:“御膳房新做的点心,热乎着,您尝尝。”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褚知远既没有辞让,也没有责怪辛无咎把心思用在不打紧的地方,而是接过酥酪,向上摊开手掌:“勺。”
“……哦哦,有,有。”辛无咎又是一通摸索,竟真从内袋里逃出一把银质的小汤匙。
褚知远蹙额看了会,辛无咎轻而易举从那目光里品出了嫌弃的意味。他忙用贴身的巾帕将勺反复擦拭过,方递到褚知远手上。
望着帝师聚精会神小口品尝酥酪的样子,辛无咎终于确定,先生今晚真的醉了,而且醉得不轻。
他伺机靠近案首,佯装不经意的口气问道:“今日午后,内官监的莳花太监来回禀,说御花园假山后的那棵桃树蔫了几日,看情形怕是活不了了,他们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来问朕……先生以为该怎么办?”
褚知远银勺举在碗口,顿了下,“既然活不了,索性砍了去,另栽一棵就是。”
辛无咎心口突突一跳,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咽不下也吐不出,憋得叫人难受。
但他犹不死心,沉默了会,道:“可是那棵桃树,是朕继位东宫那年,先生扶着朕的手亲自栽下的。朕幼时好玩,不愿中规中矩地学那些经史子籍,先生便拉着朕躲在桃树后,扮演书中人物,身体力行地为朕讲解。那段时光于朕而言弥足珍贵,就这么把桃树砍了,先生心里……不会觉得可惜吗?”
辛无咎边说边打量褚知远的神情,果然从那副漠然的眉眼间,捕捉到一晃而过的怔忡。
辛无咎语气放得愈发和缓,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思:“朕问过宫里的老花匠,他们说,桃树委顿是因为根部生了虫,块茎被蛀蚀,只要做好驱虫,精心养护数日,便可恢复如初。”
他轻搭住褚知远的手腕,在对方抬眸看向自己时,用无比认真的眼神回望过去:“先生,树只是病了,并非不可救药。”
“树,只是病了……”褚知远喃喃低语道,那思索中带着犹疑,想信又不敢信的眼神,恍如尖锥般刺痛了辛无咎的心。
“帝师躬身授业”的掌故一度被载入史册,成为“君臣相亲”的不二典范,尽管这段师徒缘分终究没逃过兰因絮果的诅咒,但后世诸人每每谈起,总会忍不住津津乐道一番。
直到斗转星移,辛无咎无意中成了“曲中人”,方知这段为后世传诵的佳话,其实是帝师心头不容触及的疮疤。
在长久的静默过后,辛无咎忽感肩头一沉,伴着匀长的呼吸喷洒在颈侧,竹香又欺近了些。
他轻轻抽出褚知远手里的碗勺,打开手臂揽过帝师的肩,让人靠在自己胸膛。
这是个类似保护的姿势,一点温凉湿意自心口缓慢扩散开,听着先生梦呓般的低语,“病了……”
辛无咎偏了头,下巴轻压在褚知远没有束冠的发心,黑暗中用几不可闻的嗓音说:“朕也病了,先生再最后救朕一回,好不好?”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烛苗跃高,辛无咎眼中却自熠熠闪动着光辉。
“皇上。”一个人影猫似的从梁上溜下来,悄么声来到辛无咎身边。
尽管声音已经压得很低,辛无咎还是示意他不要说话听自己说:“告诉沈元畴,让他现在立刻马上去都察院值房,就说是朕的口谕,调取最近五年的文牒签发记录,左都御史那里有什么流程未完结的,容后再补不迟。”
影卫应声就走,本以为已经睡熟的褚知远突然直起身,倒把辛无咎吓了一跳。
褚知远:“病了,就得治。”
辛无咎:“?”
褚知远一脸严肃地盯住他:“树病了驱虫,人病了得医心。”
说着不让辛无咎搀扶,摇摇晃晃起身,朝放满书的博古架走去。
辛无咎拦不住,心头忽涌上股不祥的预感。
褚知远走到书架旁,开始一目十行地从架子上挑书,嘴里念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转眼怀里就多了几本厚厚的大部头。
辛无咎看他拿不住,连忙三步并两步上前接了,然后就听褚知远道:“皇上今晚,就抄这些。”
辛无咎搂着满怀的“良方”,突然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元畴得令,片刻不敢延宕,十余骑锦衣卫当夜打马出衙,疾疾驰向位于临安巷东的都察院。
隔着几条街,沈元畴远远就看见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大半边天空,细辨之下正是都察院公署的方向。
他暗道不好,纵马一径飞奔出去,其余锦衣卫赶紧扬鞭随上。临到跟前,才发现公署早已陷入一片火海。
熏灼浓烟映得沈元畴脸膛发黑,他一把拽住忙着救火的值守校官,厉声叱问:“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那校官仓促之下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哭丧着脸道:“天杀的谁晓得是怎么回事,火从经历司值房最先烧起来,等咱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要死,那值房案头,还放着好些重要文书呢!”
沈元畴心绪陡沉。
正当此时,一个人影踉踉跄跄从门内跑出来,沈元畴拔刀向前:“什么人!”
那人影听着动静,打了个趔趄,竟自扑倒在门槛前。几个锦衣卫一左一右把人架出来,待看清对方是谁时,沈元畴不觉吃了一惊:
“鹿大人?”
鹿琢玉模样狼狈,脸被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衣摆翻卷焦黑,袖口烧出了破洞,布料上还残留着几点火星。
沈元畴赶紧上手拍打几下,错愕地问:“您怎么在这?”
鹿琢玉双手颤抖着,掌心不知是灼伤还是擦伤,泛着狰狞的猩红色,他呼吸声粗重而急促,好半晌才稍见平复,哑着嗓音道:“今晚在褚家赴宴时听怀霜说起,明日早朝,他要向圣上回禀官漕清退事宜。本官想着把此案相关卷宗整理出来,好应对明天的答话。谁想还没踏进值房,火就烧了起来,本官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逃出生天。”
沈元畴听着,眉间闪过一抹疑虑:“鹿御史亲眼所见,火是从值房烧起来的吗?您方才说,自己还未来得及踏入房中,可是看您的样子,似乎伤得不轻啊。”
鹿琢玉微怔,须臾道:“本官眼见着火起,想到值房案上还有不少重要卷宗,一时情急就冲了进去。本想抢出一点是一点,岂料火势实在太大,本官无奈只好作罢——难道这种情形下,指挥使大人还要责怪本官渎职吗?”
他语气不善,沈元畴说着“下官不敢”,低头时眼尾却泄出一丝精光。
鹿琢玉此言,摆明是想为自己出入火场一事开脱。值房案头堆放了大量重要卷宗,这点毋庸置疑,但如若他想论证自己冲进火场的紧急性和必要性,大可以直接说是为了那份文牒签发记录,这样的解释似乎更具有说服力。
可是鹿琢玉偏偏对此只字不提,似乎有意避开一般。
以沈元畴多年刑名的经验来看,他并不认为鹿御史只是惊慌过头,所以词不达意而已。
“带两个人前往最近的巡检司征调水龙,剩下的人配合救火。你,立刻快马加鞭回趟镇抚司,把姚其正……”沈元畴语速飞快地吩咐下属。
听到“姚其正”的名字,鹿琢玉眉尖不易察觉地耸动了一下。
“鹿大人。”沈元畴突然转身,鹿琢玉脸色慌乱一刹,不过很快镇静下来。
沈元畴换回了恭敬形容,只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比直接对鹿琢玉用刑还叫他难受,“今夜您也受惊了,下官送您回府休息吧。”
面对沈指挥使示好般的手,鹿琢玉如避蛇蝎似的撇开,等挥开后才意识到反应有些过激了,生硬道:“不劳指挥使费心了,我自便就是。”
沈元畴没有再坚持,侧身让开一条道,目送人离开。他虚握刀柄的手指轻捻,粘稠的质地在指尖化开,凑在鼻端嗅了嗅。
尖锐的辛涩感刺鼻而来,沈元畴瞳色顿时深深。
……
“烧了?”褚知远宿醉未醒,这会头疼得厉害。他手捧醒酒汤,听褚宁说起昨夜都察院走水一事。
“嗯,火势还不小。锦衣卫连同附近巡检司几十号铺兵一齐扑救,折腾到了下半夜。值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里头的卷宗全部付之一炬,操江衙门刚刚整理好的文牒记档也没抢出来。”
褚宁说着,停下来看了褚知远一眼,“沈元畴昨夜来回话时,皇上不叫奴才惊动您,自个带着人就去了,这会儿事情都料理妥了,才吩咐奴才回来转告大人一声。”
“皇上?”褚知远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跳了一跳,小皇帝昨夜来了褚家?
褚宁深知自家大人的特点,酒醉后看似一切正常,不吵不闹,但说话做事的风格却与平常大相径庭,醒来后也对之前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他提醒道:“昨儿皇上微服造访,因怕坏了大人与太爷一家团圆的好兴头,等宴席散了才敢进来,同您说了会公事,不多会锦衣卫便来回禀都察院走水的消息。”
褚宁特地隐去了“翻墙”跟“送糕点”一节,生怕褚知远又为小皇帝出格的举动出言怪罪。
褚知远想起来了,辛无咎昨夜似乎的确提到晋氏商行账目对不上的问题。前脚刚发现有人浑水摸鱼,后脚能指明真相的文牒就葬身火海,傻子都能猜出其中的猫腻。
褚知远当即披衣起身,“套车,去诏狱。”
整件事中的人证、物证已大抵尽毁,唯一的突破口只剩在诏狱挂牌候审的前户部侍郎姚其正——自打晋氏商行的账房莫名庾毙后,沈元畴就把姚其正从普通牢房转到了严防死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的天字第一号水牢。
褚宁叫声“大人”,褚知远还以为他担心自己的身子骨受不住诏狱寒凉,不料却听他说:“大人不必着急,皇上昨夜就吩咐人提审了姚其正,他亲自坐镇,不会出什么乱子。”
听到这,褚知远身形微滞,不可思议地转过身:“皇上,去了诏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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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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