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踏着缝隙间布满嫩绿青苔的石阶,走过一个个通体朱红的鸟居,来到稻荷神像面前。我虔诚地祈求神明护佑姐姐的舞技日益精进,盼着迈尔斯真的能带姐姐到世界的另一边——让她无拘无束的世界。
就像神明真的显灵了,不久后,姐姐拿到了去京都表演的资格。
那可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小作坊小舞台!每一个艺伎都心知肚明,那是袛园!京都袛园!姐姐要在京都一年中为古老隆重的祭典“古都之春”中出场,还是主演的角色!
我该如何和一个不懂的人表明这两者间的巨大差异?这么说吧,在和园中成为了艺伎的女孩,如果她被袛园那边的妈妈挑选,那她和服上的腰带可能要改系在前面。
“腰带系在前面?”迈尔斯比我预想的还要笨,“我不懂。”
“就是游女,那些靠出卖□□为生的妓女,她们整晚都要不停地把衣服脱下来,是不可能像艺伎小姐那样有专门的男众帮忙系腰带的。她们也很难自己把腰带系在身后,除非她是个手臂像猩猩一样长而灵活的女人。”我吐了吐舌头,“也许只有出生时第一声哭啼就是婉转调子的女孩才能被那些挑剔的京都人选为艺伎。”
我不该开玩笑的,迈尔斯看起来更迷茫了,“Amazing!这么说红蝶小姐一出生就会跳舞啦?蝶羽美小姐,这不符合常理!”
“バカ!”我就不该觉得迈尔斯能分得清玩笑和事实!但我转念一想,红蝶姐姐能去京都表演,不正是因为他吗?
迈尔斯的四处夸耀红蝶的舞蹈,说她是他见过棒的艺术家。这让他那位身在京都手握大权的上司起了兴趣,他邀请姐姐去京都表演。他们到达时恰好赶上祭典的某位主演生了病,当地艺伎小姐们在当天都有了各自的角色,青涩的舞伎中也没有能担此大任的。一舞惊人的姐姐,被席上一同观宴的祭典主办人当作了救星。
我闻讯,死皮赖脸求着妈妈带我一起看姐姐当天的表演。妈妈不胜其烦,最终答应了。我的卖身契里多了京都一行的全程费用,才有了今天和迈尔斯一起在观众席聊天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迈尔斯,这都多亏了你。”
“蝶羽美小姐,你真奇怪,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不是靠红蝶小姐自己的舞技吗?”迈尔斯耸耸肩膀。
如果是其他男人,我可能会以为这是客气谦虚,可我已经相当了解这个男人了,他是真的不懂我在谢他哪一点。
身在和园,我看够了男人的自以为是的嘴脸,就越发觉得迈尔斯这个人难能可贵,他在我眼里不再是一条傻狗,而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哦,对啦,那个baka是什么意思?”他好奇地问。
“……”我顶着他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在“真相”与“谎言”之间再三权衡,最终选择了昧着良心,“先生!这是我们对好友的称呼!但请您千万不要这么随意称呼别人,因为只有最好的朋友之间会这样称呼,如果您和其他人还没有那么交好,贸然地这样喊别人会让他觉得冒昧。”
“那么,我和蝶羽美就是最好的朋友啦!”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第一次让我对一个男人于心不忍,直到姐姐出场前我都在心底深深地唾弃自己的人格。
酒客们常说,艺伎文化的正统在袛园,不到袛园就不算见过艺伎。我身为舞伎,虽然承认袛园的确历史悠久声名远扬,但对那些言论仍是嗤之以鼻。
今日一见,我才知道,我和袛园艺伎隔着遥不可及的天堑。当然,我指的差距并不是容貌上,和园自然也是各色美人云集。但袛园的艺伎们在精致上可谓登峰造极,每一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风情,或妖艳浓烈,或清纯淡雅,皆是秋波流转,顾盼生辉。我甚至怀疑,“古都之春”不是人间的祭典,而是妖精们的春宴。而我!只是个闯入其中粗鄙农妇罢了!
我转头,看到迈尔斯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艺伎们,忍不住揶揄道:
“先生,怎么样?看到了这样的美色,是不是不舍得再回和园去了?”
“我还没有到那个流连忘返的地步,但我觉得她们都是美人,就和你一样,。”
要是换做其他男人同我这样讲,我定是觉得他在讽刺我,如果他是出自真心实意,那我就算自费也要将那人扯到医馆去医医眼睛。
可他是迈尔斯!哦!他不是其他男人,他是傻狗来着。
大概全天底下只有迈尔斯这样说安慰不到我,“借您吉言喽。”我没心情逗贫,闷闷不乐地继续看表演。
艺伎的舞蹈大多讲的是女子凄美的故事,比如赢得战功的丈夫抛弃妻子、被人类欺骗的雪女等。我本以为姐姐也会演绎一个悲情女子的角色。
可她没有,她登场时,穿着赤色的和服,上面绣着各色的牡丹,振袖的下方不是普通和服的样式,我细看之后发现它被做成了蝶下翼的模样,当她轻轻振动双臂时,那蝶翼便随之摆动。显然,她在扮演一只风中蹁跹的蝴蝶,踏着清风摇摆于天地间。她是春的宠儿,是阳光的眷属,同江河诉衷情,与山川共呼吸。这偌大的会馆中唯有她是无拘无束的,与其说袛园赐予她舞台,不如说袛园是隔开她与清风明月的阻碍罢了。
当她停下飞翔的羽翼,向台前的观众鞠躬,满座鸦雀无声,直到一声掌声打破宁静,随后千百的掌声随之响起,满堂的喝彩在这礼堂里排山倒海地袭来。
这是姐姐全新的彻底的成功!
我随着人群起立,将掌心拍得通红,却也无法表达我内心激动的千万分之一。
“蝶羽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唯独爱红蝶小姐的舞蹈了。”我闻声抬头望向迈尔斯,他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明亮,让我想起秋日湖里盈盈着的水光,“当她跳舞时,她就是天地间最无拘无束的蝶。”
“是的。”我听到我自己激动到喑哑的声音,“她是的。”
写到这里,我想,我对迈尔斯的态度,就是在这一刻彻底改变的——我不再怀疑他是个披着羊皮的狼,不再妄图抓出他毛茸茸的大尾巴。
多么奇妙,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是西洋人,我是东洋人;他生来衣食无忧挥金如土,而我曾经衣不蔽体更无长物。我们的文化信仰生存理念迥然不同,可我们在对于姐姐的看法上又是多么和谐一致。
我在那晚做了一个有关旧事的梦。
我梦到自己还是一个女仆的时候,我那时候还很讨厌艺伎。我恰好服侍一个把脸刷得像死尸一样的女人,心肠比鬼还要恶毒。每当她看见我,就会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避开我,却还乐于拿我这样的下仆取乐。而妈妈永远不会在意奴仆的委屈,她只念着这些艺伎带给她的利益,如果抹黑玩弄一个奴婢能让她们感到心满意足,让她们鼓足精神前去伺候老爷们,那妈妈求之不得。
我厌恶她,我恨她看我时轻蔑的眼神,恨她颠倒黑白。最重要的是——我恨她有我触及不到的光明的未来。
那天,我站在阳台晾衣服,看着蔚蓝的天,那么高远,万里无云,鸟儿在晴空中飞翔得自由而畅快。我情不自禁地爬上屋顶,试图离天空更近一点。
“你在模仿一只蝴蝶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她穿着暖暖的小豆色的和服,上面绣着盛开的梅花,眼神宁静,体态是那么令我嫉妒痛恨的高贵优雅。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当时在思考要不要干脆跳下去。如果当初是别的艺伎发现我站在屋顶上,嘲笑我摆出的滑稽可笑的姿势,我的生命可能也就真的结束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可姐姐说:“下来,我教你如何做一只真正的蝴蝶。”
我本没有做艺伎的资格,我浑身上下唯一的闪光点,是我是和园传奇艺伎红蝶的艺伎姐妹。
后来的时光大概是愉快的,我憧憬着红蝶姐姐,她的舞蹈令我沉醉,当我意识到大街小巷的人们都谈论着她的名字,男人们为见她一面一掷千金,我只是呼吸空气都感到那样的快活。
直到战事摧毁了和园的宁静,不过像永眠镇这样偏远的地方,战火是很难波及到的,我和姐姐和其他人,都没有吃到什么苦头。
但我能感到和园变了,随着那些外国人的涌入,一个会说英语的傻大姐比精通各艺的娴静美人更受外国男人的欢迎。姐姐的主顾们也露出了他们对她垂涎三尺的丑态,他们不再愿意为姐姐的舞蹈付费,却不止一次地找到妈妈表示仍愿意为姐姐的水扬竞价。(注:“水扬”即“初夜”)
可你看她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人,老天也不愿为难她,她配拥有真爱,所以她能遇到迈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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