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羽美像个女儿待字闺中的老母亲,挖空心思四处打听未来亲家的情况——姐姐是这么评价的。
“姐姐!”
“哎呀,蝶羽美,这些不重要,屁股再低一些!要用腰部牵引下肢!在我离开之前,你一定要成为艺伎啊,不然我怎么放得下心。”
怎么不重要!迈尔斯的父亲是老牌贵族家中的次子,母亲是另一国家的商人之女,家境殷实。他们俩的恋爱过程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艰难,但结果却很美满。最重要的是,我当时自以为是地坚信着同样是真爱结合的夫妇俩是不会阻挠姐姐与迈尔斯的感情的。
而且!姐姐,你的“妈妈”是不会替你收集信息的!她只会在知道你要离开的第一个瞬间就把你的腿打断!
我心里默默地呐喊,但是表面上装作顺从的样子,乖乖改动舞蹈姿势。说真的,指导舞蹈的时姐姐就是个披着人皮的修罗恶鬼,当她对你的动作不满意时,当心她手里的扇子,我常在剧痛中怀疑自己实打实地被它咬掉一块肉下来。
几日过后,就在一次舞蹈课后,我正准备穿上木屐离开。教坊的先生笑眯眯地和我说:“蝶羽美,也是时候把领子换成全白的了。”
我飘飘然随着夏日的风浮动回置屋,迫不及待地让妈妈准备好那套绣着金色龙爪的黑纹付和服,我终于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艺伎了!
我来不及喜悦,就远远地从看到医馆的先生急匆匆地走入置屋,心里咯噔一声。
姐姐的事情被妈妈发现了,或者说,她主动向妈妈摊了牌。
我可怜的姐姐,她难道想看那个妈妈笑眯眯地祝福她吗?她怎么会不知道妈妈的厉害?
她被关到了置屋的最里面,妈妈不愿再见她,每天只有医馆的先生忙忙碌碌地进出她的房间,我偶尔也会看见和她熟识的其他艺伎到房间里劝她。
即使和园上下一同隐瞒,迈尔斯还是知道了姐姐的遭遇。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另一幅样子,他把鸟窝似得乱蓬蓬的金发用发油背好,脱了那身万年不变的军装,穿上西装,皮鞋锃亮。他语气亲切而和蔼,请妈妈开出数字,说要带姐姐离开。彬彬有礼的样子就好像他是刚从西洋电影中走出来的绅士。
如果他没有用枪眼抵着妈妈的脑门的话。
“您真是说笑了,就是那些蠢货也需要投入50万美金才能勉强入眼,您以为我培养美智子需要花费多少钱?”
迈尔斯请随行的人打开皮箱,随之四散出的钞票让一旁偷窥的我头晕眼花。
妈妈笑了,她说:
“滚。”
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就在一切都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加速时,姐姐的出现结束了这场闹剧。
“美智子?”
迈尔斯飞速地将手枪扔在榻榻米上,“美智子,你还好吗?”他就像是饥肠辘辘的恶犬看到肉骨头一样扑向姐姐,一瞬间他就变回了那个围着姐姐团团转的傻狗。
妈妈皱了眉头,“谁把你放出来的!我不是说过你不能出那间屋子!”
“你没资格囚禁她的自由,她早就赚够了赎身的钱,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请你们住嘴。迈尔斯,不必担心,我很好。但无论如何,请你们今天先回去吧。”姐姐波澜不惊,就好满地的狼藉只是其他人的幻觉,并不存在。
“但是!”
“迈尔斯先生,我想我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蝶羽美,请你送客吧。”
从迈尔斯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对于这个结果相当不满,但他下一秒就让身边的人收了手。
“我知道了,但无论如何,不要让自己再次受伤。”伴随着旁边围观的艺伎的一声惊呼,迈尔斯在她额头上留一下一个轻柔的吻,姐姐的脸颊一片绯红,而我的第一反应是抢先拿起地上的手枪,生怕怒火攻心的妈妈会抄起它打死这对男女再自杀。
多亏我的眼疾手快,迈尔斯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置屋。
即使置屋里风波不断,姐姐也被妈妈囚禁在屋子,不能出席我的出师典礼,我还是如期成为了艺伎。我在稻和神的注视下许愿,期望我的姐姐能在彼岸一展风采,希望她的爱情能够美满。
是的,不是和园,而是在彼岸。此时此刻她已经坐上了通往海的另一端的巨轮。
昨天,姐姐悄悄告诉我,说等到我出师就立刻离开。
我到现在也记得她柔软的目光,她含着泪,轻抚我的脸颊,对我说:
“蝶羽美,你是永远是我骄傲的妹妹。”
我可以和各位看官挑明,我的后半生,无论是灰暗艰苦的日子,还是多么光明美好的时刻,我都牢记着这句话——我永远是姐姐的妹妹,不负她期待的妹妹。
“蝶羽美,恭喜你啊。”和我同期的千代子前来贺喜,她还穿着红底白花的领子。“对了,未来最伟大的艺伎蝶美羽小姐,请将你那条宝石项链借我带带,我的客人送了我一套蕾丝洋装,我的首饰里面没有和这套衣服相配的。”
“我不小心丢了。”
“不是吧!”千代子不可置信地张开嘴巴,我觉得我甚至能直接塞一个鸡蛋进去。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姑娘,也许就是因为不能控制住她多样的表情,才一直都是个舞伎。
是的,这个时候它应该随着其他的珍品漂洋过海。这件事,目前还是我与姐姐包裹的秘密。
“哦!多么可惜啊!”
“也许吧。”其实我只是将其物归原主罢了。
我丢下缠人的千代子,回到了置屋。为了逃避妈妈发现姐姐离开的雷霆之怒,我甚至穿着黑纹付和服躲到了厨房里。
“蝶羽美,你终于成为艺伎了!想想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脏脏瘦瘦的乡下姑娘同现在的你联系在一起。”
我一边应着阿姨的恭维,一边嗅着空气里的香味问:“阿姨,今天吃炒面吗?请问有没有西式面包。我饿了,请将炒面夹到里面。”
“蝶羽美,你这是什么吃法?”
“哎呀,是从一位客人嘴里听到的吃法,很想试试呢。”
“西洋人就会成天搞这些有的没的。”阿姨摇摇头,还是照做了。
“不用了,不要切成小块。”
我拿起巨大的面包夹炒面,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塞,哪怕吃下了一嘴口红也满不在乎。
“这不是蝶羽美小姐吗,恭喜你成为艺伎了。哎呦,你这是在狼吞虎咽些什么?可别让妈妈看见。”管账本的女仆小杏恰好撩开门帘,看到我这幅样子,吃了一惊。
“蝶羽美在试西洋人教她的新吃法,怎么了,妈妈又在闹什么脾气?”阿姨问道。
“谁知道呢?大概是那群有钱的西洋主顾都坐船回国了吧。哦,对了,也有蝶羽美小姐的客人离开了。”
“是那个迈尔斯?”我试探地问。
“他好像也走了。不过我想说的不是他。是那个奥——奥尔——”
“奥尔菲斯?”
“就是他,西洋人的名字起得都好难记住。”
我吞下最后一口面包,脑海中回忆起那个客人的面容,阴惨的脸、仿佛永远舒展不开的眉头和他听到舞剧名字时的诡异笑容。
“哦,没关系啦,我不在意的,因为他实在是一个不好伺候的古怪男人。”
我做好了接受妈妈滔天怒火的准备,可当她发现姐姐离开了的时候,她的喉咙里只是挤出了一声短促地讥笑,然后猛扇了旁边战战兢兢的小女仆一巴掌。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所有人叫过来!关上大门!你是等着外面的人来看咱们的笑话吗?”
不久,和园中传出消息,柳井置屋的艺伎红蝶隐退了,而彻妈妈借此狠狠赚了一皮箱的美金。
哪怕妈妈在外面永远热衷于对那一皮箱的钱大做文章,炫耀似地买了一件又一件新和服,手上五彩斑斓的各色宝石叫人眼花缭乱,引得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倒吸冷气惊叹。
置屋里的每个人都也知道,妈妈恨得咬牙切齿。外面的枝叶还绿意盎然,而置屋内的寒风开始呼啸,每一个人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挨了妈妈的鞭子。
我以为,最可怕不过是这胆战心惊的氛围要持续许久。
直到那天,我下了酒宴。我推开置屋的门,看到妈妈倒在玄关旁。
“天啊!妈妈!您怎么了!妈妈!”我急忙俯身查看她的情况,随着鼻腔传入的浓重的酒精味,我知道她只是喝醉了。
“哦——”她呻吟出声,随后慢慢地张开了眼睛,还是混沌迷茫的样子,我想她还没有酒醒。
“美智子!”她牢牢抓住我的衣摆。
大概是我今晚赤色的和服,让她想起了姐姐。
“妈妈,我是蝶羽美啊,您醉了,请放开我,我这就去拿一些解酒汤来。”
我的话大概传不进她的脑海,她猛地起身,拉着我飞速穿过走廊。
自打穿了和服,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步履匆匆,可我根本挣脱不开她,“妈妈!我不是姐姐!”
我被拉扯到了厢房,那是储藏和服的房间,她点了灯火,我由此看见满屋珍贵的和服,盛开着白牡丹的黑色织品,和服上面竟落着一只银色的鸟儿,哦不!是绣着。还有养着一条潺潺溪流的蓝色和服,摆子上生长着草木,我似乎听人说过古代某位将军为他的妻子请人制造的和服也是这个样子……
我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屋子栖息在和服上的生灵,和服是艺伎的皮肤,是置屋的根。每个置屋都收藏着自己的珍品。妈妈们怕火,比鱼看到网子还要怕。因为火会毁了她们娇嫩的皮肤。
不瞒您说,现在我是柳井置屋的妈妈,自打我从妈妈那里接过了这一称号,我从不踏入厨房,因为我甚至不能接受在置屋看到火光。如果有人胆敢在厢房点上灯火,那我一定要将他放在火上烤!让他亲身经历皮肤受到火舌威胁时的那种苦痛!
可现在,妈妈点着灯火,只为向我展现这屋子里每一件和服。
“看了吗,美智子,如果你同意做我的女儿,那这一切都是你的,这家置屋也是!”
“妈妈——”“嘘——”她打断我的话,她还是摇摇摆摆的,我的心随着她手上的灯火下上剧烈跳动。
“你总是不听话,要和那个没天赋的笨蛋做姐妹也是,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也是!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那都是不可能的,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你会害了你自己!”
我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夺走她手里的灯火,让它靠近我,照亮我的脸,“妈妈,您仔细看了,我是蝶羽美啊!”
“蝶、蝶羽美?”她好像第一次看到我一般,将眼角裂开到一个可怖的程度,“那我的美智子,我的美智子去哪了?”她的胸腔随着她的声音一起颤抖。
“姐姐已经离开了,她走了。”
她像是骤然被人抽掉了浑身的骨头,脱力跪坐在地上,发出了含着血与泪的悲鸣,我至今无法忘记她尖叫时扭曲的脸孔。
“我的女儿啊——”
然后她匍匐在地上,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第二天,她又变回了那个可恨的剥削婆,我出门前看着她,她照常站在走廊抽着烟,懒懒散散的样子。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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