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冉的认知里,乌乐乐是个脸盲。
为了维持基本的人际交往,她有独属于自己的认人方法。
方法一:“职能”命名,比如班长,体委,英语老师,教生物的老先生。
方法二:“形象”命名,比如用巧克力竹竿指代长得又黑又高的胡磊。
方法三:用种类框定个体并进行编码,比如高三6班的其他成员,分别为同学A,同学B,同学C……
乌乐乐眼中的人物图谱和偶像剧片尾的演员表极度相似,都是将重点人物放在最高处,至于其他人,怎么方便怎么来。
偏偏,陶桃和深空魔女就是被她放在最高处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二,可以拥有专属的名字。
这是薛冉嫉妒深空魔女的主要原因。
后来她又想,反正自己接近乌乐乐不过是陶桃威逼利诱的结果,算起来自己尽做好人,也没怎么吃亏,这般计较反而显得她小心眼了。于是,每当嫉妒情绪烧上心头,她便这样安慰自己:无所谓啦,不过是同学。
直到乌乐乐在黑暗中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
“……薛……冉?”
不是班长,无关深空魔女,而是有名有姓的薛冉,班长薛冉。
“嗯,是我。”
看着滚落的灭火筒和一地的碎玻璃,薛冉收紧手臂,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发疯的开关有很多,可以是乌乐乐肩膀上层层叠叠的淤青,也可以是腰间那一连串烟头的烫伤。她不愿意问乌乐乐,不代表她不好奇。
借着送她回家的由头,她想要登门一探究竟,而答案是那么显而易见。
——头发长长了呢。真好看,和你妈简直一模一样。
大门关上的瞬间,翻涌而来的烟味让她想起了乌乐乐的伤疤。
乌浩森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却又带着隐隐的威胁和浓烈的操控欲。
乌乐乐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她在门口站了半晌,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是她多心了?
又或许,乌乐乐根本不想让她发现。
那一晚,她睡在薛琳的房间里。
无线电台开了一宿,可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就连例行公事的做题环节也从夜色中消失了。
她隐隐觉得事情正在往危险的方向发展。
她想起了乌乐乐情愿剪破裤子也不愿意露出的双腿,刻意提前一个站下车所攒下的两块钱,不存在的手机以及唯一可以用来和外界通讯的无线电。
她决定,假如乌乐乐第二天早上都还没有消息,她就直接冲过去。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薛冉刚到洗手间收拾完自己,便听到乌乐乐发哑的声音——她竟然还在做题?
而且是不管不顾的做题,直接无视她去医院的提醒。
怎么回事?
现在连深空魔女的话都不管用了?
噩梦般的撞门声突然传来,乌浩森的嘶吼在啸声中戛然而止。
通讯被迫终止。
薛冉愣在了原地,心脏砰砰乱跳。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
转译过来:S·O·S。
乌乐乐在求救……
薛冉抓起钥匙和手机,冲出了家门。
该死,她昨天就不该回来!
她直接叫了辆滴滴,可几条路线都在大堵车,距离最近的快车也需要十分钟才能到……该死的节假日!
她放弃了打车,快速奔向地铁站。
与此同时,她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对手是成年男子,而且是乌乐乐的亲人,无论是体力还是血缘关系,她都打不过,她需要人帮忙。
她最先想到的是薛琳。
可薛琳不认识乌乐乐。乌乐乐认生,万一起了反效果,怎么办?
但如果是陶桃呢?
她一边跑一边拨通了陶桃的电话。
陶桃还在睡梦中,被薛冉一语惊醒:“乌乐乐有危险,我正在往她家里赶。”
作为班主任,陶桃大概是所有人当中,最了解乌乐乐家庭情况的。
无需多言,陶桃下了指令:“我马上过去,你现在即刻报警,在小区门口等我。在我和警察到场之前,你千万不能单独行动。”
按照目前距离和出发时间,薛冉一定是最先到达的。
陶桃的话是让她任由乌乐乐被打也无动于衷吗?
“可是!”
“阿冉,如果你单独在场,那孩子会忘了自己。”
……
斧头,剪刀,散落的碎发。
薛冉挡在乌乐乐面前,用瘦削的后背隔开乌浩森的威胁。
她的眼底,映照出对方脖子上的猩红以及脸上不知所措的神色。
乌乐乐就像个布娃娃,被不成熟的大人随意丢在地上。
两名警察冲了进来。
因为薛冉方才的不管不顾,乌浩森踉跄倒地,此时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说:“我不过是在给女儿剪头发。你们这算什么?现在连剪头发这种家务事也要管了?管挺宽啊。”
陶桃:“乐乐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孩子调皮,不小心刮伤自己,搽点药就好了。”
陶桃指着混乱可怖的卧室和房门,质问道:“剪头发需要砸门?需要砍电脑?”
“都说了孩子调皮,不愿剪头发,我也是迫不得已。”
这大概不是陶桃头一回和乌浩森对峙,乌浩森显然是老手,一脸无辜,舌灿莲花,真是难为他了。
薛冉斜眼盯着乌浩森,突然插嘴,冷冷道:“乐乐是我的,我要带她走。”
乌浩森无辜的面具缓缓出现了裂痕。
果然,这是他的逆鳞。
薛冉抱着乌乐乐的脑袋,捂住她的耳朵,把她的脸藏进自己的肩窝,继续说:“从此以后,她住我家,你不能再碰她。”
“小鬼,”乌浩森缓缓朝她们走进,说,“你是她谁?你和她有血缘关系吗?普天之下,只听说过女儿和家人住的,没听说过和同学一起住的。”
“那就让乐乐变成我的家人好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薛冉一字一顿,“那就让乐乐变成我的家人好了。”
乌浩森先是一愣,一边抬手抚摸着自己脑后所剩不多的头发,一边在原地打转。
“呵,家人,”他嘲笑道,“一个两个的,随随便便就从某个角落冒出家人,然后就跟人跑了,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
乌浩森的状态很不稳定,一时温柔,一时凶狠,变幻莫测。
他尚在呵呵大笑,忽然一个箭步拿起了地上的斧头,朝薛冉冲了过来。
薛冉是害怕的,但她没有办法。
她选择铤而走险,逼出恶鬼的本性。
她唯一能够相信的是那两名警察足够勇敢,动作足够的快。
出乎意料的是,比他们更快的是乌乐乐。
也许是熟知乌浩森的性格,也许是预判了乌浩森的行动,乌乐乐突然在薛冉的怀抱中挣扎着探出了手。
混乱中,她摸到了地上的那把剪刀。
她一手握住红色的刀柄,与扑过来的乌浩森对峙,一手反抱着薛冉,将她用力往自己的胸前按,用手臂紧紧护着。
“你不要动她!”
乌乐乐的叫喊歇斯底里。
“你不能动她!”
乌浩森愣住了。
一瞬间的犹豫,他被两名警察按倒在地。
歇斯底里的乌乐乐很用力。
薛冉的耳朵紧紧贴着她的胸口,能清晰听到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
那么弱小,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却又那么用力地想要保护她。
为什么啊,乐乐?
你该保护的人是你自己啊。
那一刻,薛冉忽然明白,陶桃为什么说“那孩子会忘了自己”。
乌乐乐似乎总是忘记自己,关于这点,薛冉应该是清楚的。
毕竟,那是个可以不管不顾地在操场上一直跑下去的傻子。
有些宽松的袖口因乌乐乐的动作而向下滑落,落到手肘处,露出狰狞的伤疤。
警察呼吸一滞,陶桃难过的转过了脸。
薛冉轻轻抬头,再次抱紧她苍白的脸庞,有些冰冷的手指划过肩膀,顺着长袖的走向,抚平了衣料的褶皱。
衣袖滑落,顺着薛冉的手指,盖上伤疤。
她握住乌乐乐仍在发抖的右手,将那挂着血珠的剪刀取下。
哐啷,剪刀落地。
薛冉轻声道:“乐乐,和我一起回家吧。”
“……回家?”
乌乐乐茫然地看向四周,仿若大梦初醒。
“嗯,回我们的家。”
薛冉给她整理头发,拍走身上的灰尘,用手帕替她擦去脖子上的血污。
乌浩森看着乌乐乐,在被押走之前,忽然落泪,悲泣着喊道:“乐乐,你不要爸爸了吗?”
乌乐乐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乐乐啊,爸爸是爱你的,你不要丢下爸爸,好不好?”
“乐乐,他们要把爸爸关起来,你快告诉警察叔叔,我们只是在剪头发,好不好?乐乐,好不好?”
“乐乐,你说话啊,你再不说话,这辈子就见不到爸爸了。爸爸是你唯一的亲人啊……”
薛冉用肩膀遮挡住乌乐乐的视线,再次捂住了她的耳朵。
警察:“你有很多话想说是不是?那就跟我们回去慢慢说。”
另一位转身,走到陶桃跟前:“陶老师,借一步说话。”
“好。”
两人走到门外,薛冉依旧捂着乌乐乐的耳朵,站在原地,静静地听墙角。
“这么说可能很残忍,但最好先带孩子去医院出一份验伤报告,各种伤都得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
“然后还需要笔录……最好能同步联系律师、妇幼、未成年保护中心……这家伙……不是第一次了吧?”
“嗯……最近的一次才半年不到。”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没那么容易……”
“明白……辛苦了。”
断开的信息终于被接上。
原来这就是乌乐乐转学的原因吗?
真好笑,薛冉抬头看着天花板上一块陈年水渍,心想,转学顶个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让乌乐乐自己承受?
……不,应该还是有点用的,最起码,让她们相遇了。
“阿冉……”
薛冉微微低头,发现乌乐乐正在看她。
“阿冉,我是不是做错了?”
薛冉皱眉。
果然,乌浩森又得逞了——借着血缘关系这道天然优势用甜言蜜语来绑架自己的孩子。
而越是善良的孩子越容易被这样的精神控制所蛊惑,长久无法脱身,甚至加倍谴责自己。
“乐乐,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薛冉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做得很对。”
“……真的?”
“嗯,真的,你很棒。”
等一切处理完毕,时间已经很晚。
陶桃的车上,刚吃过退烧药的乌乐乐趴在薛冉的肩膀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
陶桃问薛冉:“你家里人真的同意了?”
“嗯,薛琳快大学毕业了,他们正为养娃的乐趣减少了而犯愁。现在好了,我给他们带来了个新娃。”
“……行吧,反正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
“好,一定的。”
“乐乐,到家了。”
薛冉缓缓摇醒乌乐乐,打开车门。
乌乐乐还没有睡醒,任由薛冉牵来牵去。
凌晨两点,薛家的院子灯火通明。
一见着陶桃的车,薛海潮和林冉就冲了过来,巴不得马上看看新娃长什么样。
他们太热情了,乌乐乐被彻底吓醒了,一个劲儿地往薛冉身后缩。
但说到底,乌乐乐是个有礼貌的娃,尽管认生,还是乖乖地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叔叔阿姨即刻眉开眼笑:“乐乐,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家啊。”
乐乐微微一愣,有些腼腆地笑了:“嗯……”
“走吧,”薛冉拉起她的手,“去我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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