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渍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晕开，像一滩逐渐扩散的血迹。
九山郁死死盯着后视镜，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哒、哒、哒——节奏越来越快，像倒计时，又像某种求救的摩斯密码。
会有人经过吗？
雨声吞没了引擎的寂静。远处路灯的光晕被水汽模糊成毛茸茸的球体，像漂浮在黑暗中的眼睛。他摇下车窗，冷风裹着汽油味灌进来，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手机信号格在“无服务”和“1格”之间徘徊。他第三次按下紧急呼叫，听筒里依然只有电子忙音，嘟——嘟——，每一声都像在嘲笑他的侥幸心理。
再等五分钟。他盯着仪表盘上的时钟，秒针走得比平时慢了三倍。
喉咙发紧。他摸出烟盒，发现最后一支烟已经被自己捏碎了。滤嘴里的棉絮沾在指尖，像某种溃败的象征。
九山郁深吸一口气，手指搅在一起，太阳穴突突跳着，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眼角余光里，路边的灌木丛突然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没有风。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手指死死攥住方向盘，皮革在掌心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后视镜里，远处的路灯突然闪烁起来，光晕边缘浮现出诡异的毛边，像被无形的手搅动的浑水。
“......谁？”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气音。
树影在挡风玻璃上扭曲爬行，枝桠的轮廓渐渐拼凑成手指的形状。一滴冷汗顺着脊椎滑下去，在座椅真皮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油箱漏油的滴答声忽然变成了规律的节奏—— 哒。哒。哒。
——就像有人用指甲轻轻敲击车门。
九山郁几乎是神经质的扣着手，就在这时，车灯闪过，然后一辆大型越野SUV开过来，停在他旁边。
车灯照在他的车上，九山郁清晰的看见，车子上遍布的刻痕，以及血手印。
对面肯定也看见了，车门被打开，一只手拉住自己的手腕，然后来到另一辆车里，暖气充足，九山郁缓过神：“谢谢。”
九山郁通过后视镜看清前面的人。
后视镜里，他的脸被切割成一块冷色调的碎片。
束起的银白色狼尾在颈后收紧，没有一丝碎发逃逸，像被刀鞘规训的刃。发绳是哑光的黑，衬得肤色愈发苍白，仿佛冰层下冻了太久的人。
眉骨的阴影斜斜压下来，眉尾锋利得像能划破镜面。他的眼睛半垂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虹膜是极浅的灰，近乎透明，却又带着金属的冷光，像狙击镜的反色。
鼻梁的线条笔直而陡峭，山根到鼻尖的转折毫无弧度，如同一把未出鞘的刀。嘴唇很薄，唇色淡得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唯有下唇中央那道浅浅的竖痕，像是被什么利器轻点过，留下一个未愈的印记。
他忽然抬眼。 后视镜中，那双冰灰色的瞳孔直直刺过来——
“没事，你是外地人，为什么在这？”对方嗓音清冷，莫名的脊背发凉。
九山郁平复心情，变得冷静：“出来玩，迷路了。”
“玩？”对方挑眉，随即嗤笑一声：“好，你看到你的车了吗？”
九山郁自然是看到的，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对方：“看见了，都是血手印，还漏油了。”
“这一带的语言你会吗？”对方突然转移话题。
九山郁疑惑更深：“朝鲜语？”
“对。”
“会。”
“俄语呢？”
“也会。”
“你应该不是出来玩的。“驾驶座的人突然转过头看着他，“我可以不问你来干嘛，但我想要雇你当我的搭档，你害怕死亡受伤吗？”
没等九山郁开口，他继续说：“应该是不怕的，毕竟能在那种恐怖的地方呆那么久……所以你加入我吗？”
九山郁衡量话的可信度，又想到自己已经没地方去了，也只能答应。
“你会的语言很多，既然如此，”那个人发动车子，继续前行，“你对于我们可能用到的语言，都擅长吗？”
九山郁指尖轻点，保持一定节奏。
可能用到的语言，普通话 ，东北话 ，俄语 ，朝鲜语 ，蒙古语 ，鄂温克语 ，赫哲语 ，鄂伦春语 ，满语 以及达斡尔语。
“除了东北话，其他都会。”
“你很厉害，现在我介绍下自己，我叫南鬼雨。”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九山郁试探地说。
南鬼雨点头：“你呢？”
“九山郁。”
“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因为四句诗，熟络起来。
“等一下尽量不要看外面。”南鬼雨提醒道，“如果要看，就带墨镜。”
他从盒子里拿了一副墨镜带上，又递给九山郁一副。
九山郁接过墨镜。
车继续前行。
“别摘墨镜。” 南鬼雨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低沉得像引擎的嗡鸣。
九山郁扶了扶镜框，墨镜隔绝了车窗外过于明亮的月光——那轮月亮大得不正常，青白色的光晕里浮动着血管般的暗纹。
柏油路在车灯下泛着油腻的反光，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蛇。路边的白桦树向内侧倾斜，树皮上布满指甲抓挠的痕迹。
“刚才……”九山郁犹豫着开口。
“别看后视镜。”南鬼雨打断他的话，指节在方向盘上发白，“也别问为什么。”
空调出风口吹出的风带着腐叶的甜腥。九山郁注意到几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车速始终保持在60码，但导航显示的数字在不断倒退
车载电台沙沙作响，偶尔漏出一句：“……特大暴雨，暴雨……”
九山郁无意识地抬手，指尖碰到镜框—— “我说了别摘！”南鬼雨突然怒吼。
车猛地颠簸，墨镜滑落鼻梁。
九山郁瞳孔猛缩，他看见驾驶室根本没有人，所有的树上都挂着一副墨镜。
车顶传来指甲刮擦金属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正从月亮的方向爬下来。
“南鬼雨？”九山郁试探开口。
很好，又是一件反科学事件。
九山郁想起墨镜，把它重新带好，然后一切恢复原样。
“看见了？”南鬼雨通过后视镜看他。
九山郁点点头。
“习惯一下，这种不科学的事有很多。”
九山郁想问他是谁，但转了一圈还是咽了回去。
不好奇，不过问，活下来最重要的步骤。
他转头看着外面。
车灯刺破的黑暗里，雨丝不是在下落，而是在横向飞射，像无数银针扎进视线。
柏油路已经变成了一条翻滚的黑河。车轮碾过时，积水从底盘下喷溅而起，在车尾拖出长长的、黏液般的白色水翼。
路旁的白桦树在风中剧烈痉挛，湿透的树皮泛着尸斑般的青黑光泽，剥落处露出森白的木质，像被剥了皮的手指。
后视镜里，来时的路早已被雨幕吞噬。而前方，只有不断被雨水扭曲的光斑，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像某种活物在呼吸。仪表盘泛着幽蓝的光，油箱指针不知何时降到了红线以下，在每一次闪电亮起时微微颤抖。
雨声太大了，大得像是某种嗡鸣。九山郁突然意识到，那不只是雨声——有什么东西正在车顶缓慢地、有节奏地...爬行。
“车顶……”他压低声音说。
南鬼雨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假装睡觉。
九山郁照做，心跳加速，在寂静的黑夜里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他双眼紧闭，听觉被放大，他能听见车顶的东西在四处爬，然后，是爪子摩擦玻璃的声音，那个东西在窗外，就在他外面的窗户，不停爬行，但眼睛一直盯着他。
它在盯着他。
一旦这个想法出现，强烈的好奇感就会生长出来，理智在崩溃边缘。
九山郁把呼吸放缓，因此脸色越来越苍白，许久，他才听到南鬼雨说：“可以睁眼了……你状态很差，前面有蜂蜜水。”
九山郁松了口气，神经又立刻绷紧，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但南鬼雨在前面。
他的呼吸停滞了，胸口绷得发痛，可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手指死死抠进座椅皮革，指甲几乎要陷进纤维里，可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掌心黏腻的冷汗在无声提醒他——他还活着，而车外，有什么东西正贴着玻璃游移。
眼皮下的黑暗开始扭曲，浮现出猩红色的光斑，像是血管在压力下破裂的幻象。他不敢睁眼，不敢确认那到底是幻觉，还是车外真的有东西在发光。耳边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像是沾满泥浆的布料在车身上拖行……越来越近，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他这一侧的车窗。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跳。 ——有什么东西，正隔着玻璃，和他面对面。
九山郁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了，终于，车子停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南鬼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九山郁，可以了，睁开眼吧。”
九山郁无动于衷。
然后是车门打开又关闭，一个人坐在后座上，一只手覆在自己手上，温热的触感通过手背神经传来：“没事了。”
九山郁猛地睁开眼，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眼泪不自觉留下来，但依然保持面无表情：“我没事。”
南鬼雨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吃点。”
九山郁接过来，浓郁的可可味在味蕾绽开，驱散了恐惧。
他鼓起勇气看向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家酒馆。
松涛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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