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又是转瞬即过,院子里桂花都开成了枯萎的焦色,周明空的伤就养好了。
按照她的推测,这接下来肯定要迎来宫斗上的血雨腥风。毕竟就算现在当了陈子兆的队友,可尚书内省明显还潜伏着另一股神秘势力。
陈子兆都说了让她作为他“明面上的敌人”为他做事,那等待她的能是简单局吗?
这么一想,她就隐约觉得自己的伤好得有点太快了。
秋风瑟瑟,树叶已落下了一层,可伤口却不能如她所愿,让秋风一吹就又恶化起来。
在她将好未好的时候,吴执事突然一反常态,每天下值就来问候她一句,顺便再问问伤养得怎么样了啊,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了啊,诸如此类。
领导一般情况下会这么关心你,必定是惦记你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所以等周明空的伤养好没几天,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当差了。
尚书内省里当值的内官,共分五个品级,以崔夫人的尚字直笔为首,以下是吴执事的司字直笔,再之后是典字直笔和直笔宫正,最低等就是直笔尚仪。
周明空原本是倒数第二档的直笔宫正,现在因为不知道哪来的幕后黑手直接被撸到了最底层,每个月拿的钱少了不少,连餐食的标准都有了一个档次的下降,属于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面子上一点不悦都不能表露,但其实心里的悲伤快流成了护城河。
回来当值的第一天,吴执事领着她路过原本当值的宫室,但却没进去,反而进了侧首的偏殿。
门窗都是素净的陵纹格,初秋刚过,也没到糊纸的时候,通风良好,门后的文书就堆积如山,一摞又一摞的,随意散放,完全看不出本来的用途。
周明空愣住了,“姑姑?”
她也不是没进过留书偏殿,这地方虽然书籍、文书杂驳交错,但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种完全没人管的状态。
这什么情况?
吴执事笑得很是亲切和蔼,“你养伤时候我也不好和你讲,原来负责分拣留书的郑执事她前几日刚满三十五岁,外放出宫去了,她在的时候也没带出几个人手,这不是崔夫人做主,让你现在来这里做事?刚好就接替了她的差事。”
“这是好事啊,你看你来此管理分拣和藏书,上面也没有管事的执事,虽为尚仪,但做的也是典字直笔的差事,正好锻炼一下。”
……。
好像领导画饼。日子也是好起来了,穿个影游都能吃上画饼了。领导,你要不要起码想想,海图堪舆留书的事情上你眼前这个正被你推进垃圾场的小人物也是帮你扛过锅的啊。
眼见周明空的颜色越来越难看,吴执事还是咳嗽了一下,“我帮你向崔夫人申请了,虽然现在月例肯定不能动,还是尚仪的份额,但伙食、待遇方面可以参照典字直笔。”
周明空的眼神又亮了下。
“只是差事绝不能出错。”
周明空赶紧行了一礼,“那是自然。”
她做事一贯都是严谨认真,鲜少真的出岔子,这次到底是什么情况,吴执事心里也有数,她拍了拍周明空的手算是安抚,接着就回去做自己的事。
偌大个藏书殿,就只剩她自己。
周明空把袖子挽起,蹲下身,一本本册子翻开,仔细审看再做分拣。
书页让风吹卷,沙沙的响,手里那册是外朝户部总集的各州府今年钱谷情况报与官家知晓,她一边翻看一边觉得,其实就这么和留书打交道,好像比和人打交道好得多。
周明空正在殿里分书听风时,刘娴妃坐在窗边听风铃。
风是同一阵风,只是不知道是从此吹到了彼,还是由彼吹至此。仅在翻开侧殿的书页时,也掀动了深宫里一枚风铃。
当今皇帝有头疾,沉疴起时根本听不得一点杂音,宫里都是绝不让摆这些乱七八糟的装饰,唯有刘娴妃这里除外。
那串风铃的铃舌是一枚箭镞。
官家刚刚即位不久,在深山行猎,遇到了刺杀,当时要不是刘娴妃相救,只怕那时辰国就已没有了皇帝。
锦袍金玉之下的哪是**凡胎?那是权宦、乱臣眼里的靶心。
官家一直以为她留着那只箭镞是留着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意,但刘娴妃自己知道,她留的是一个警告。每次风响都要提醒自己,官家同她的今日得来何其不易,守不住,那是随时会丧命的。
“娘娘,听崔夫人说,之前杖责六十的那个小内官伤养好了,今日去上值。”
刘娴妃微微偏头,满头珠玉摇晃,叮当作响,“周明空。”
她将这个名讳念过一遍,“改日见见吧,我对她很感兴趣,如果是个可用的,或许可以——”
她没继续说下去,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她不需要说出全部内容,和她配合多年,分外默契的宫人就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果然,来禀报的宫人微微垂首,“娘娘说得是。”
风铃又响了一声,宫里的风还在吹,从彼到此,从此到彼。
周明空不知道深宫内院有个人在朱唇皓齿间咀嚼过她的名字,她只是头疼于眼前这些留书,旧的还没有全数拣完,就又添新的。
厚厚一摞文书被搬进来,左拨右拣才挑出个空隙,把新的那摞撂下,书堆砸下的刹那,周遭其他书也被惊得跳了一下,似乎也在讶异怎么还有这么多。
送书册的内官也实在也有点不忍。
“我帮帮你吧。”
周明空把头从文书里拔出,即看见一个圆脸圆眼的小内官正看着她。
她对面前人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每一幕剧情线里总能在人堆里见到她,但因为和所有事看起来都没有交集,因而她不太记得她的名字,在记忆里搜寻了半晌才想起来她好像叫王芮。
“王尚仪,没事,没事,你先去忙自己的差事吧。”
王芮摇了摇头,“我那边差事做完了,夏宫正才让我来送文书。”
周明空点了点头,“那你帮我把这一摞归集到左手第二排的架子上。”
“好。”她生得有些娇小,一摞文书端到手里就被压得有些摇摇晃晃,周明空有点不忍,想帮她抽两本出来,但王芮很坚持,她一边感慨这影游还是好人多,一边也就由着她去了。
王芮帮她搬了不少,两个人肯定要比一个人做起来要快,等日头渐斜,尚书内省敲了晚歇钟,偏殿里起码不像周明空刚进时那样凌乱无序。
她长出口气,向人道了声辛苦,这才关门出来准备去用膳。
等走出几步,被晚风一吹,深秋的风已同冬日有些暗通款曲,虽然说不上刺骨,但打到身上也足以让没什么准备的人打个冷颤。
她小跑了几步想回偏殿拿件外套,结果一回头就见一个内官服饰的宫人从回廊里跑过去,脚步有些急慌,周明空一开始想,是不是王芮落下了什么在殿里又回来取,但她又想起这尚书内省里潜藏的波谲云诡,又觉得似乎不能想得这么轻易。
宫斗嘛,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冷不丁就蹦出点乱子来。
高端局尤其如此。
她推门进了自己的偏殿,又把白天的那些文书一本一本点拣过去,起初什么也没翻到,等她怀疑自己多心的时候,视线从第三排木架上扫过,结果就瞥见了一册文书里似乎夹着一张纸。
拿食指和中指一夹,薄纸抽出,她将那蝉翼似的纸张摊开,便见得入目即是最醒目的四个字——
“一切如常。”
她再将纸张翻转,背面还有几行小字,凑近了一行一行瞧清楚,上面写的全是近日尚书内省帮官家草拟的诸项细则。
看着有点像哪个尚书内省的女官同外朝私联的罪证啊,怎么会出现在这?让人发现就是死罪。她又把那张纸举起来翻覆细看,字迹是工整的楷书,太工整了,以至于基本无法从笔画细节中判断到底是谁的笔迹。
周明空犹豫片刻,准备把那张纸放到蜡烛上烧毁,不管是谁放到这的,从她这侧殿里跑出来,她都说不清楚。
火舌燎动,她将纸片逐渐靠近。
“我要是你,就把它放回原处。”陈子兆抱臂而入,刚好在纸片距火舌只剩一线距离的时候拦住了她。
周明空收回手,“殿下是不是来尚书内省来得太勤了些?”
这地方毕竟是机要重地,一月来一回,这事要传到外朝,不知道那帮言官能把他骂成什么样。
陈子兆从怀里掏出《无量寿经》扔给她,“孤来还书。”
“顺便也来看一眼周宫正,不对,你已降为尚仪,孤再以你旧日职司相称似乎不妥。”
他来时光明正大,推门而入也没想着避讳旁人,方才是敲了晚歇钟,内官基本都去吃饭,这会有些吃得快的已经回来了。
比如——刘长赢。
“殿下?您怎么又来了?来找明空吗?可是这偏殿存的都是外朝留书,不能擅入的。诶,明空,你手里是什么?”
她尚未曾答话,门外忽然又涌进来一串人,为首的是吴执事,后面跟着王芮和几个内官。
这几个内官周明空就很熟悉了,每次在尚书内省死的时候都是她们拖走的,专门负责处置犯事内官。她晃了晃手里那张纸,“姑姑,您要这个?”
吴执事尚未接腔,旁边已经有内官抢下了她手里那张纸,转交给了吴执事。
王芮忽然插了句话:“姑姑,要不是今日在这帮她整理文书时亲眼所见,我真没想到周尚仪会做出这等暗中联络外臣的事。”
王芮脸上神色惋惜,眸色却阴狠。
周明空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才把这张纸捏到手里,王芮就能带人来抓,那还能是什么情况?只能是她出毒计准备诬陷。
就是吧,孩子你演技太差了啊。
周明空分外感慨,她倒是不太害怕,毕竟陈子兆在,他们两个现在算是一条贼船上的两个泥菩萨,船沉了就一块完蛋,陈子兆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
可还没等她象征性地辩驳两句,就见吴执事把那页纸凑到眼前细瞧了两眼,忽然一伸手,食指点向了王芮。
“抓她,诬陷同僚,私通外臣,我们尚书内省都好些时日没出过这种人了!”
嗯??这又是什么情况?王芮也懵了。
吴执事将那张纸又晃了晃,递到王芮面前,薄纸在空中舞动了几下,等停驻到王芮眼前时,那白纸黑字明晃晃的,看不出任何问题。
王芮大喊冤枉,吴执事则用食指点了点那张纸边缘空白处,那里有半枚砚台压出的印花,砚是中山砚,尚书内省直事制书草拟用的官砚,与偏殿里的砚台是全然不同的。
也就是说,这张纸必须是还在尚书内省制书的内官才能写成。
既在尚书内省制书,又知道有这张纸存在,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只有王芮。
王芮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周明空看看四周,又看了看陈子兆,燕王殿下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戏,甚至偏了偏头,向她报以一个微笑。
你要说这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那鬼都不信。
什么情况?说好的高端局呢?怎么这宫斗才刚开始就结束了?直接就被队友带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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