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以渡一路疾驰,终于在天黑前看到少陉县的城门。城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布棚,流民们隐匿其间。
似乎刚过施粥时间,布棚的角落处,一个老翁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青白色的树皮,一旁蓬头垢面的小孩捧着稀粥递给他,脑袋却依然埋在碗里舍不得放手。
城门口来往的人并不多,城门守卫却较之往常增加了不少。
过了护城河来到城门口的关卡前,士兵一边接过姜以渡的过所一边示意她长枪不能带进城。
一旁的士兵认出顾闻山的马后,悄悄肘了肘他,检查的士兵自顾自验了过所才急忙把长枪还给她。
姜以渡没再耽搁,快马进城,心下琢磨着赵国向来禁甲胄不禁短兵,对长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如此严格,恐怕绝不止流民安置而已。
她一路往太守府赶,往日热闹繁华的少陉城此时行人稀疏,只隐约能听到几户宅门内传来孩童的嬉戏声。
太守府门前此时也增添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士卒,好在看门的小厮还认得她,快步上前迎她进府。
“女郎,您可算回来了,府君算着您往年这个时候是该回来了。”
姜以渡一边疾走一边问小厮:“为何全城戒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挠挠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余郡暴乱,好多难民往我们这来,府君开仓赈济百姓……”
姜以渡皱起眉,卫明朝那批人七日前经过余郡时还没有发生动乱,如今,战争却追着来了。
“阿耶。”她来到大堂东偏厅,吴重良正与几个亲近的属官在谈话。
此时天边还余有一片残红,厅里却已点上了烛火。
吴重良看到她后,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细细打量着她,消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渡渡,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年不见,渡渡又长高了。”都尉顾兴泉和其余属官笑着比划,“去年才到这,现在都到我肩膀了……”
姜以渡下意识想让他们别叫自己渡渡了,像个烧开的砂铫壶。
她胡乱地点点头,直问道:“我听说余郡发生暴乱,这到底怎么回事?”
几人闻言,齐齐叹气,又回到了那沉重的氛围。
吴重良摇摇头坐下,拿起茶杯盖了又盖,“此事,说来话长。”
“唉,还不是季宣台那老家伙……”顾兴泉心直口快,旁边的属官习以为常地拉了拉他。
他衣袖一甩,气愤道:“皇上去岁休了老母,娶了儿媳。一个月前来诏,让我们给他找一长宽约七丈的整块石料,他要筑什么劳什子揽月台。”
属官叹着气,“七天前皇上又来诏催促,还要定府君开粮仓的罪。”
“朝廷这几年对鬲漳郡年年加税,况且暴乱频发,流民大多往鬲漳郡的方向迁移,我们迫不得已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吴重良放下茶盏,“余郡叛乱的主谋,是县尉刘定禾,他的父亲是鬲漳郡前任太守。想来,不日便有新的诏书了。”
姜以渡听完他们的话,忍不住愤怒道:“朝廷昏聩至此,阿耶,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吗?”
“府君,是时候了。”几位属官似乎就等吴重良发话了,气氛一时间紧绷起来。
吴重良又举起茶盏,看着浅绿色的茶汤一时无言,但盏中生机勃勃的绿意,并不能化解心中的寒意。
“府君,府君,急诏!”这时,小厮追着一个传令兵进来,搅乱了盏中平静的碧波。
众人转头望去,传令兵方才停下,浑然不似以往的倨傲,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才把急诏呈上,“陛下令吴太守尽快进京!”
吴重良接过诏书,看着手中极为罕见的黄绢,他并不急着打开,而是问传令兵:“你一路从函京过来,奉的是皇命,还是刘县尉之命?”
传令兵坦言道:“奉的是皇命,也是刘将军之命。”
众人面面相觑,吴重良抬眼看向厅外,暮色已然四合。
他缓缓展开黄绢,目光一行行仔细看着那些朱笔写就的字句。
渐渐地,他的脸色从凝重变为震惊,最后浮起一丝苦笑。
“府君?”
吴重良问传令兵,“扈威呢?”
“扈御史在余郡歇脚。”
顾兴泉讥笑,“是歇脚,还是被卸了?”
传令兵一时不敢再说话,吴重良挥了挥手,只让小厮带传令兵离开,随后将诏书递给身旁的顾兴泉。
几人都围了过来,只见朱砂写就的字句如血般刺目:敕令鬲漳郡太守吴重良,即发郡仓粟九万石,率丁壮押送,卌日星夜抵京,并着监察御史扈威检校鬲漳郡事。若无故失期,当重论之!另,都尉顾兴泉分兵三千赴余郡屯戍,彼地有异,先锁关隘,后诛首恶,佐以阖门处斩!
“这……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顾兴泉脸色铁青,黄绢在他手中被揉成团,“此时令府君进京,谁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且刘定禾集结了足有万人,我们可战之兵不过五千,守城尚且维艰,何况异地屯戍?”
“近月来流民数量激增,其余县已经无力承担,单少陉城门外就已经聚集了有几百人,粮仓有近半用于救济流民。若再送走半数,不出半月,鬲漳郡危矣。”
“届时一座无兵无粮的孤城,任何一伙山匪都能攻破我们的城门。”
厅内群情激愤,姜以渡也慢慢捋清形势。
她看吴重良虽也愤慨不已,但仍举棋不定的神情,明白此刻需要有人点燃这把火,而这把火在赵国的十几年间,已熄灭又复燃了无数次。
她走向前,环视着这些自小见过的长辈,“诸位,请听我一言。”
清亮的声音在一片低沉的愤懑声中格外醒目,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将满十六岁的女郎。
“当今朝廷昏聩无道,各地动乱不断,饿殍遍野。若非我们鬲漳郡开仓济民,城外早已易子而食。”
“而在鬲漳郡赋税连年增加之时,皇上不仅强征石料,还要我们出粮、出兵。列位明公应诏行事,却有功无赏,无过获罪。”
“我们虽离中原甚远,但仓廪有余,若不主动起事,必被他人所制。如今北方俱反,朝廷主力疲于中原混战,我们此时抢占天时、地利、人和,何事不成?!”
话落,顾兴泉猛地拍桌附和,“渡渡说得对!如今朝廷暴虐,赋税沉重,各地起兵不是叛乱,而是百姓在求活路!”
“没错!自五千年前人皇祝开荒拓野,启民心智以来,历经世代更迭,他老季家何敢称天命?”
一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担忧道:“可如今刘定禾率万众之师在旁虎视眈眈,又怎会坐视我们不管呢?”
姜以渡扬了扬眉,不以为意,“刘定禾顾恋仓粟,不肯开仓济民,此失民心;扣押扈威却又承接朝廷授命,可见其首鼠两端,对朝廷依然留有余地,并无逐鹿鲸吞之志,此失雄心。如此小人,何足为惧。”
“且父亲自任鬲漳太守以来,勤政爱民、携民致富,此得一方民心;置流民屯田、纺织,不仅避免了他们与郡民的冲突,也让他们有了温饱,此得天下民心。”
“我等今夜半举火,于民中振臂一呼,不日必能聚万众义师。即使刘定禾有心攻取,也无力登城。最重要的是——”
她猛地握拳,“民心所向!”
在姜以渡如炬的目光中,吴重良直起身,面容早已变得坚毅,“顾都尉!”
“在!”顾兴泉抱拳应声。
“即刻点齐兵马,开武库,给每个士卒配齐兵器。”
“得令!”顾兴泉的声音中充满振奋。
随后,吴重良拿起那张诏书递向烛火,火舌霎时吞噬了丝绢,映照着众人决绝的面容。
他对其余属官道:“放粮募兵,告诉百姓,我们愿与天下义士共襄义举!”
属官们思潮腾涌,皆拱手道:“我等愿追随府君,万死不辞!”
今夜无月,少陉县上下自灯火通明,有轻骑从四个城门急奔而出,把火种带到鬲漳郡各处。
流民群中,有人高喊:“暴君无道,苍生倒悬。鬲漳上下,顺天应人……”字字如刀,划破长夜。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时,鬲漳郡的各城头已然换上新的旗帜。
姜以渡站在城门楼上,看着下方如潮水般汇聚的百姓。他们衣衫褴褛,眼中却燃烧着希望的火焰。
起兵诸事在各方和衷共济下有序展开。姜以渡正在城中巡视,忽发现不远处茶棚下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她一身蓝白襦裙,端端地坐在角落喝茶,每个路过的人都不自觉回头打量着她,又在看到她手边的长剑时快步离开。
姜以渡走到她身后探头,“晏少侠?”
晏初看她着一袭覆着轻甲的绛红短打出现在眼前时也有几分意外,“姜娘子,早。”
姜以渡坐到她对面,看了看已上三竿的太阳,笑着回道:“早。”
旋即想起来,“少侠可抓住了那梁渠?”
晏初不动声色地把桌边的糖葫芦收入袖中,闻言摇摇头,“梁渠善隐逸,我一路沿着它的气息追到城里。但昨夜城中活动频繁,一时失了踪迹。”
“城中虽纷乱,但兵卫已加强巡防,它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姜以渡了然道。
心下又计较起她的身手和可能的来历,“少侠现何处落榻?”
晏初想了想,“天地如席。”
姜以渡啊了一声,拍了拍胸脯,“少侠不若到我府上暂住,正好我请吃饭,以谢少侠救命之恩。”
晏初抿唇笑了笑,温和地拒绝了,“不必,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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