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两人之间的传信停止了一段时间。
薇尔不确定格温德琳是否需要时间消化那晚占卜带来的冲击，也或许是自己提出占卜这个窥探的举动本身便越界了。她只是偶尔在午后，对着纸上之前两人互相涂鸦留下的简笔画发呆。
出人意料的是，先打破她们之间这段尴尬沉默的是格温德琳。
字迹浮现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早晨，来信很短，仅有两个字：「早安。」字迹整洁，却仍透露着稚气，看起来有在练习书法，不过时间太短，还不得成效。
短短的二字像是无谓的寒暄，但至少这是几天来她们的第一次对话。薇尔盯着手中的纸看了许久，笔尖悬在上方，直到墨水因重力落下，在纸上洇开，她才下笔写道：「早安。今天天气很好。」
她没有问“你还好吗”，也没有提那晚的占卜，或许有的事还是让它过去更好，薇尔略有些逃避地想着。
好在对面的回复也很快出现：「嗯。花怎么样了？」
「蓝铃花？它们很好，多亏了你。要来看看吗？」薇尔写完，又考虑到对方的繁忙程度，迅速补上一句，「如果你忙的话，我去找你也可以？」
这次等待的时间稍长：「午后，我去找你。」
格温德琳出现时，穿着训练用的简便服饰，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痕，像是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课程。不同于之前夜间的偷跑，她身后跟着两名女仆，不过她们并未上前，只是在远处待命——大概是格温德琳的命令。
格温德琳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在触及薇尔时，有瞬间的游移。
薇尔装作没看见她细微的异样，指尖抚上蓝铃花的花瓣：“辛苦了。说起来，谢尔德大人的课程……很累吗？”
“习惯了，他只是要求很高。”格温德琳微微仰头，目光跟着薇尔在花丛间移动——精灵发育得较慢，她们的身高倒是只差一个头左右。
“我父亲也总是要求很高，”薇尔耸耸肩，剪下一段枯枝，“不过他的‘高要求’只体现在如何确保我能无缝接替他的席位，别让埃尔温毁在他这一代。”
格温德琳看着她：“你不喜欢那样？”
“谈不上喜不喜欢，”薇尔放下剪刀，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我被他们收养，享受了他们带给我的优待，那么回报这一切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我只是觉得……这就像是早已写好的剧本，而我只需要按时登台演出。”
她转过身，对着格温德琳笑了笑，“听起来很无聊，对吧？他们只是给出命令，却对过程丝毫不在意。他们只关心结果。”
格温德琳没有笑：“但你拥有力量和机会。”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薇尔，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不管未来如何，你有选择的资本。”
薇尔一时语塞，这话中似乎暗含了太多，然而格温德琳的语气中并没有指责或是批判，只是陈述。正是这样中立的态度让薇尔更加微妙地坐立难安，感到自己似乎说出了一些不适合在她们之间发生的对话。温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二人轻微的呼吸声。
“那天晚上，”格温德琳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融入了空气，“谢谢你带我去看星星。也谢谢……你的占卜。”
她转变了话题。而薇尔不确定格温德琳提起这件事的意图——时隔许久，她一如初次见面般猜不透格温德琳的想法。于是她谨慎地回应：“希望我没有冒犯到你。”
“没有。”格温德琳摇摇头，终于抬起头，海蓝色的眼睛看向薇尔，里面不再是全然死寂，而是涌动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那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
“希望只会带来不切实际的幻想。”格温德琳的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什么波动，也不含情感。
薇尔的心微微一沉。这段话不由得让她想要质问：谢尔德究竟做了什么，才能使一个六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话？或许她的占卜的确是背后的推手，然而在更早之前，在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格温德琳就表现出一种距离感——她只是远离所有人，似乎这样才能获得安宁。没有孩子从小就这样，谢尔德在其中必然扮演了功不可没的角色。
大概是注意到薇尔的神色不大好，格温德琳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但是偶尔看看星星……其实也不坏。”
薇尔不由得自嘲——自己已沦落到被小孩安慰的地步。她说着“失礼了”，抬手抚上格温德琳的头。柔软的红色发丝在她的胡乱揉搓下变得蓬松，本就卷曲的头发更是陷入了混乱。
格温德琳表现出的成熟疏离总让人忽视她的真正年龄，然而在这种时刻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怔住，身体微微僵硬，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像被惊扰的深潭。她没有立刻拨开薇尔的手，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任由薇尔的手在她发间作乱。
“我出来的时候刚整理好头发。”半晌，似乎刚反应过来，格温德琳带着一丝玩笑般的愠怒看向薇尔。
“这样多可爱啊。”薇尔笑着收回手，看着她的杰作——格温德琳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乱糟糟地翘着，倒让她苍白的脸显得有了几分生气。“看起来不那么像我那个整天板着脸的魔法老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格温德琳似乎有些气鼓鼓，她试图用手将头发捋顺——整理成先前的模样，但是收效甚微。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作为赔礼，下次我带你去上城区的商业街逛逛怎么样？你去过吗？”薇尔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远处的两名女仆，轻快地问。
“没有，”格温德琳还在和自己打结的发尾作对，“改天我去申请一下，如果我早点做完布置的任务的话，应该没问题。”
“一言为定，你有空的时候联系我。”薇尔打了个响指，埃尔温家的妖精不知从何处而来，捧着梳子和镜子递给她，“好了，转身，我帮你梳头发。”
“…你会吗？”格温德琳警惕地看着她。
“呃…凡事总要有第一次嘛！”薇尔打着哈哈，准备走向格温德琳的身后，却看到格温德琳无奈的眼神。
“好吧，我就试一次，不行的话就让你的女仆来。”薇尔挥着手中的梳子，讨价还价。
空气沉默了半晌，似乎是格温德琳陷入了沉默，她的眼神在薇尔与她手中的梳子之间摇摆不定，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就一次。”
薇尔轻快地走到格温德琳的身后，尽管她对编头发这件事抱有自信——不过是把头发盘到头上，这能有什么难的？但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动手能力，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过去的19年里从未认真看过女仆为自己编头发。格温德琳本就杂乱的发型在折磨之下变得更加惨不忍睹。
“好了吗？”格温德琳注意到薇尔停下了手，她微微转头，看向薇尔。
“…再来一次好不好？”薇尔试图拿走格温德琳手中的镜子。
格温德琳握着镜子的手稍稍抬高，避开了薇尔的手。她透过镜面看着自己脑后那个堪称灾难的发髻——几缕头发顽固地翘着，剩下的部分则以一种近乎抽象的方式缠绕在一起，仿佛被狂风席卷过的鸟巢。她沉默地看了几秒，海蓝色的眼睛里情绪莫测。
“……算了吧。”她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将镜子递还给旁边的妖精。
薇尔有些讪讪地放下梳子，摸了摸鼻尖：“呃……其实远看还挺有……艺术感的？”
格温德琳轻笑一声，没有理会这句毫无说服力的辩解。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薇尔身上，那些微弱的情绪似乎已经消散。她向远处的女仆招招手，二人迎上前，接过薇尔手中的梳子，大概只用了几十秒就将格温德琳的头发恢复如初。
“上城区的事，”格温德琳摸了摸鬓角，她开口道，语气平稳，仿佛刚才的混乱不曾存在，“我会去申请。但需要时间。”
“好啊，不急！”薇尔立刻点头，试图用灿烂的笑容弥补自己手艺上的重大失误。
格温德琳点点头，大概是对薇尔的回应，而后她停顿了片刻：“我出来太久了，一会儿还有训练，我要回去了。”
“好，下次见？”薇尔对格温德琳挥了挥手。
“下次见。”格温德琳只是颔首，她转身向温室门口走去。
薇尔看着她离开，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温室入口，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梳子，又想想格温德琳最后那副“我放弃了”的表情，忍不住捂着脸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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