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宫里找。”
嵇甜抽刀断开手脚上的镣铐,反手将刀入鞘,扯了截头发,仰起头几下撬开锁在脖子上的铁铐。
宋寒枝没应声,递药给他。
她坐在榻上,脚边火盆烧得正暖。
嵇甜捻起药扔进嘴里,乍一嚼,整张脸都皱起来,似乎想吐,但犹豫了一瞬,索性一口咽了,涩声问:“怎么没放甘草?”
宋寒枝淡淡道:“我以为你喜欢吃苦头呢。”
嵇甜瞪眼:“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宋寒枝:“怎么跟山主说话呢?”
嵇甜咧嘴笑开,顺手扯起榻上的绒毯盖住宋寒枝,“跟着山下那些人学什么?你个姑娘家,被人山猪山猪的叫,好听吗?”
“……”
宋寒枝不与他说笑了,“我参加宫宴名正言顺,没必要让你冒险。”
嵇甜踢开脚边的镣铐,“险在哪儿?”
他扔了颗石蜜进嘴里,拖着椅子吊儿郎当坐到窗边。宋寒枝选的这家客栈在寸土寸金的地段,对面的药店人来人往。飞雪下,各色伞连成一片。
“越千洲如今废了大半,这御都我何处去不得?况且你也知道,若我只想逃,便是越千洲也留不住我。”
他挑着眼尾看了宋寒枝片刻,道:“你这次下山,是怕我不逃吧?”他俊朗的脸上一圈青黑色胡茬,颧骨上紫红发肿。
“我怕你死在御都。”宋寒枝没好气地站起身,扯了帕子在桌上的热水里浸湿。
“嗨哟,咱们小山主嘴毒得嘞…”嵇甜露齿一笑,舌头将石蜜往腮边顶,“你师兄我这两年在江湖上的名声都成什么样了?‘逃命三刀’,这你还不放心我?”
“唉,也不全是怕你犯倔。”宋寒枝拧着帕子道:“朝堂之事跟江湖纠纷终归不一样,再逃能逃到哪里去?”
她走到窗边,将手中热腾腾的帕子递给他道:“砚山又不是鬼方,若非师父的名头镇着,就这次的事,越千洲哪里需得弯弯绕绕,带着夜枭卫攻上山去也无不可。强权之下,谁又能不低头?”
嵇甜恼火地“啧”了声,腾地起身捧住她脸细看。宋寒枝脸被挤在一起,瞪向他的眼睛里带了几分控诉之意,漆黑的瞳孔中,几点微若浮沉的幽绿掺杂其中。
还不算严重。
他拿了帕子坐回去,胡乱抹着脸道:“那就再等几日,若你元宵宴没得手,我便强抢。大不了咱们挪窝,躲进鬼方。”
就宋寒枝现在这眼睛,数米开外,人畜都分不出。纵使听声辨位能让她搏上一搏,可若想凭此稳拿彩头,却是异想天开了。
虞国尚武,能入宫赴宴的,能有几个废物?
宋寒枝道:“那是下下策……况且御都藏龙卧虎,不可硬来。”
她忽然想到之前遇到的那位“杜翁”,觉得那人内息绵长,深不可测。
同嵇甜说了,他道:“武榜上没这号人。不过虞国建国三百多年,皇宫大内里藏着些老东西也不奇怪。”
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担心我被他逮到,是觉得他不逊越千洲啊?”
宋寒枝没见过越千洲正儿八经出手,好奇问:“他真比师父还厉害?”
“那可比师父凶多了!”嵇甜笑,“你要是见到过他失控发狂的样子,你就知道他为什么能把师父挤下去了。简直不像个人……”
他说着脸上的笑意慢慢退了,眼底深处像是压着一团幽火,有些疯魔地低喃道:“我那天差点没忍住,想试到底……”
“嵇甜!”宋寒枝忽然震声叫他。
嵇甜如梦初醒,见她面沉如水,笑着冲她“嘚”地弹了下舌,逗她道:“错了,我错了山主。”
宋寒枝肃然道:“门规第二条,默一千遍。”
嵇甜当即色变,恳恳悱悱道:“不是,我逃了!路上没跑,那不是因为鸣仙草被送进御都了吗?昨天晚上我就翻出去了,但没找到药,索性就先蹲那儿了。天地良心啊,我可真逃了!”就差指天发誓了。
宋寒枝道:“一千遍!”
“欸行行行……也不知整日在怕些什么?”嵇甜失笑,拿着帕子起身,长臂一伸将她扯回火盆边,“师兄还能丢下你们不成?”
他拧干帕子搭上木架,“不过那姓越的竟然没强求你解毒,也是见鬼了啊。”
宋寒枝烤着手,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道:“他本来也不想解。”
“嗯?”嵇甜几步走近了坐她旁边,兴致勃勃问:“怎么说?”
“我之前也好奇他为什么没死,探脉后才发现,他跟我有些像……”宋寒枝偏过头压低声音道:“他也有长生血。”
嵇甜面露惊诧之色,眼睛谨慎扫过门窗,片刻后低声道:“那噬魂蛊应该对他没用才是,总不能是他装的?”
“有用。他体内的长生血不纯,还达不到百毒不侵的地步。”宋寒枝道:“但一滴噬魂蛊毒对他而言,也不足以致命。他的血会和蛊毒相互吞噬。一年时间,足够他恢复了。”
“那姓越的自己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这本来就是他自己选的。”宋寒枝若有所思道:“我当日特意留有余地,只说‘一时不能解’。但我提出只为他压制蛊毒一年时,明显正中他下怀。”
今日相见,他们也是心照不宣,谁都没提解毒的事。
嵇甜想不明白,“他图什么?”
“不知……”宋寒枝顿了片刻,想起廊下遇到的那两人,心中隐隐有些猜想,轻声道:“或许,他想借着蛊毒损耗他体内的长生血。”
嵇甜还第一次听说有人不想要长生血的,神情古怪道:“他脑子坏了?”
……
接连数日阴天飘雪,好不容易出了次太阳。
宋寒枝搬出摇椅,搭着腿在梧桐树下歇息。这时节的梧桐树光秃秃的,积雪本就不多,太阳一出来便融了。
她盖着条厚厚的绒毯,闭着眼睛在摇椅上晃悠着。阳光直直打在脸上,映出几条交错的枝干黑影。
门房在院门处叩了两下,躬身垂手站在院门口。
“灵双……”
“灵双。”
宋寒枝睁开眼,扬声冲里面喊:“灵双?”
“欸!”灵双推开窗看过来。
宋寒枝下巴往门外指了下,温声道:“院门口有人找,去看看。”
灵双呆愣愣地点头,又将那窗户推推关关了两次,从房里出来后忍不住同她指道:“小姐,那扇窗户突然关得上了。”
宋寒枝淡然道:“我昨夜修过了。”
灵双哦了声,往院门去。
昨夜嵇甜翻进这“破地方”,酒是一口没喝下,修窗户骂人倒是花了半个时辰。
院门口探出个脑袋,“小姐,我去侧门拿个东西。”灵双招呼了声。
宋寒枝听见脚步声远了,闭眼正要睡觉,院外又缓缓行来一批人。
门被敲响,她懒得动,打着哈欠道:“进来。”
木门被推开,宋寒枝睁眼,见宋晞袅袅婷婷地走来,站在她身前。
四目相对,两两沉默。
宋寒枝眨了眨眼,一副有何贵干的神情。
“姐姐。”
宋晞蓦地冒出一声儿。
她偷瞄了宋寒枝一眼,见宋寒枝神色如常,便也尽量自然地开口道:“姐姐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宋寒枝点头:“劳二妹妹记挂,好多了。”
听得她这声“二妹妹”,宋晞眼睛微亮,嘴角扬起很小的弧度,招手让后边的丫鬟上前,“这是新做的一套头面,你看看喜不喜欢。”
三名丫鬟掀开托盘,上面摆放着步摇、金帘梳,两对耳坠,数根款式各异的金簪金钗,在日光下璀璨夺目。
宋寒枝见多了笛儿的手艺,倒不觉得如何惊艳,但这宋家姑娘着实出人意料。
一茬接一茬的。
“二妹妹这是做什么?”
宋晞一本正经道:“明日元宵宫宴,你头一回在御都贵人们面前露脸,也需装扮精细些,不可叫人看轻了。”
宋寒枝忍不住笑,心道这套头面看起来确实不轻。
她正要谢过,有丫鬟又托上一双浅绿暗纹弓鞋来。
宋晞道:“新鞋是每年都做的,爹爹和母亲都有。我找灵双拿了你的尺码,若试过不合脚,拿给我改就是了。”
那丫鬟得了示意便要放下,宋寒枝却招手让她近前,笑盈盈地伸手拿了鞋,直接低头蹬上脚。
“很合适。”她抬头笑道,将另一只鞋也穿上了。鞋里面衬了软毛,很暖和,可见真是费了心思。
想着明夜过后便要离都,宋寒枝掀开绒毯起身,实实在在地同她作了一揖,温声道:“这段时日,多谢二妹妹关照了。”
她向来站坐随意,没有礼法,忽然这般郑重其事说话,宋晞还有些不习惯,局促道:“都是小事……家里没有给你办接风宴,你莫要放在心上便好。”
宋寒枝不在意地笑笑,也道:“都是小事。”
宋晞点头,没了话,叫人放下东西便要走了。
临走前,她忽然想起一事,提醒宋寒枝道:“对了昨夜府中出了贼,母亲房间的窗户全叫人砸烂了。今早孙管家报过官,也没查出线索。你院中人少,这两日要当心些。”
宋寒枝抿嘴,“……”
她们前脚走,灵双后脚抱了琴回来。宋寒枝正为嵇甜干那破事儿憋笑,摆手让她拿给宋晞瞧。
灵双寻着人追上去,远远听见云蝶的唠叨声,“小姐您是好心肠,可那位哪里像是知道感恩的?嘴里说得好听要送什么礼,影儿还没瞧见呢,您又搭进去一套这么贵重的头面。哪有这样的道理?”
宋晞不做声,越走越快,她跟在一旁道:“哎呀小姐,那可是夫人专为您打的,就为着这次入宫。您让她戴去了,可不就是她得了贵人青眼?明日夫人见了,转头又该罚您了!”
“住嘴!”宋晞停住脚,眼带厉色地盯着她,“你是不是觉得你是母亲派给我的,我便拿你没有法子?”
云蝶忙是跪下,红眼委屈道:“小姐,您心思单纯,哪知道人心险恶啊?奴婢所言,句句都是为了您好啊。”
“你为了我好,母亲也是为了我好……你们都有理,可我学的不是这样的理。我只知道同气连枝,埙篪相和,姐姐离家多年,究竟是哪里来的仇怨,你们待她要这般刻薄?而我学琴棋书画,到头来却要被你们训着以颜色媚于人!同是闺中庭院困住的鸟,你们的理究竟比我高明在何处?”
“小姐冤枉啊,奴婢没有训您的意思!”云蝶去拉她的裙摆,被她侧身躲过。
宋晞胸口起伏道:“无需多言。既然你说的都是母亲爱听的话,从今日起,你便去母亲院里伺候,也免得你左右为难,两面吃罚。”
说罢拂袖而走。
灵双见这阵仗吓人,悄悄跟了宋晞一段,估摸着人消气了些才上前见礼。
宋晞见她过来,脸色缓了几分,“可是姐姐有什么事交代?”
灵双有些怵她,忙是递上手中的琴道:“这是大小姐为您挑的琴。”
“给我的?”宋晞眼中满是惊喜之色,接过打开琴囊,里面是张伏羲式桐木古琴,琴面光滑,纹路漂亮,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她目光一闪,视线落在琴面右角,嘴角缓缓牵起一抹柔和的笑来。
白嫩的指尖抚过,那处刻着两个字:贤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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