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没有人知道某个晚上雅克回来过这个地方，除了卡尔以及管理宿舍的老头，这两个在教会学院里同样出身卑微却又相互鄙视的“低等人”对此事都同样选择了沉默。
或许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卡尔独自一人走着的时候，又或是睡着之前，总是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状，雅克蓝色宛如月光下的海水的眼睛，白皙的后背上猩红的伤口以及愈合后的细小的疤痕，还有他留给自己的那句话。
“谁知道是哪捡来的野种，要不是碍于教会的名声，教皇大人早把他扔出去啦！”
亚瑟在学生间肆无忌惮地传播着有关雅克身世的流言，不少人信以为真，谈及雅克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地沾上了一丝轻蔑的意味。
卡尔总是那么的不合群，在那些人聚在一起吵闹的时候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最近他的学业退步很多，课堂上也总是心不在焉，校长很直接地告诉他，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他赶出学校。
孤独像是清晨的薄雾，卡尔躲到无人的角落里，贴着墙，静静地看着白雾笼罩下模糊的物品，他总是希望从这些自然的造物中读出上帝的启示，或许某一天真的会见到呢。他抬起手，一点点描出那些黑影的轮廓。
然而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并不是什么圣洁的来自天外的启示，而是雅克蓝色的眼睛，以及那些在背后中伤他的流言蜚语，他往往站在离亚瑟不远的地方，听着他对于雅克的诋毁。
他的内心很奇怪，他虽然对亚瑟的行为感到愤怒，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或许是唯一与雅克维持某种令人不齿的联系的方式，或许他可以借此更多地了解他……卡尔为自己的这种打算感到不齿，所以他决定一定要做些什么。
在一片迷雾中，卡尔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在这个陌生却安宁的枯树林中行走，他并不害怕，脚下松软的土地告诉他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家，在迷雾后笼罩着的是他最爱来的地方。
他无数次到这里来，到有青苔的湿润的地方，等待可能的精灵出现，即便从来没有见过，有时甚至会因为不小心睡着而在天黑后回家受到责骂，这个地方仍旧是他最喜欢的探险之地。
他感觉像是回到家一般，他甚至隐约嗅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他却想不起来了，只是凭着本能向前。
耳边响起细微的嘈杂声，好像有很多人在争吵，远远的，听不真切，像是从水下发出来的。
“杀了他！”
这句话出现在卡尔的梦中时，他感到十分的害怕，竟直接从睡梦中挣脱出来。
“我真的要这么做吗？”
像是得到了某种指示般，一连数日，卡尔都深陷在这种惊惶的情绪中，连人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虽然平日里他本就不怎么说话，然而眼下他整个人都变得格外阴郁，如果不是他衣着尚且整洁的话，整日失魂落魄如幽灵般游荡在教会学校中的卡尔简直如乞丐一般。
“你的眼珠被你踩进脚底去了吗，上帝，糟糕的家伙。”亚瑟嫌恶地用手肘将卡尔推开，忙着检查自己身上是否被留下了什么肮脏的痕迹，正要同这个撞到他的家伙算账，抬头时脸上的愤怒却僵了一瞬。
少年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或者说，在这个地方他没有必要收敛，在片刻的震惊之后，亚瑟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神情，将卡尔打量了一番。
卡尔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出了一股浓重的恶意，梦中那种身体不受控制的窒息感涌上来，将他牢牢按在原地。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一般，然而在他面前的亚瑟似乎并没有听见这句话，这反而让他放下心来。
“嘿，你没有长耳朵吗？”
卡尔抬起眼睛，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没有恢复的淤青以及一些擦伤，不过他并不在意亚瑟在他脸上造成这些伤痕，因为实际上亚瑟自己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恶心的东西……”
亚瑟注意到他的眼神，面部抽出了一下，很厌恶地带着几个人走开了。
卡尔浑浑噩噩地在躲进无人的小路上，他越发无法听到人的声音了，光是一点人制造出的声音，无论是否正当，都足以使他发狂。
就这样走在房子阴冷的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迎面传来，卡尔皱起眉头，对于自己难得的清净被打搅感到些许的不悦，然而他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是一个不知道手臂哪里受了伤的人，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血液正顺着他的手臂向下低落，掉在地上，而这个人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口一样。
卡尔感到十分奇怪，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奇怪的少年，可是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少年面色焦急，眉眼间却有懦弱的神色，然而全然不处理伤口，任由鲜血在他身后形成一道踪迹，好像感觉不到痛。
出于担心，卡尔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少年从自己身旁掠过，又向远处走去，他不喜欢多管闲事，不过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受伤，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关心一下的。
就在那个少年即将走出房屋的背面，走到大路上的时候，一个讨人嫌的声音传进了卡尔的耳朵里。
那个少年也停住了，身形瑟缩了一下，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还不时央求亚瑟不要再伤害他，为此他愿意做任何事。
拜托，不要有这种事。卡尔在心中无奈地向上帝祷告，可惜事情已经发生了，即便上帝本人降临人间也没有办法将时间倒回。
“你要干什么！”犹豫片刻，卡尔攥着拳头快步走上前，站在这个受了伤的少年的身前，将亚瑟牢牢地挡住。
亚瑟同样扬起拳头，恶狠狠地盯着卡尔说道：“少多管闲事……”
爱德华大喊一声：“谁在那里！”
争端的苗头便这样被掐断了，卡尔是不怕爱德华的，可以说他什么都不怕，更何况是在怒火无处发泄的情况下，他只感觉一种东西在胸腔中燃烧，这种恐怖的热量控制着他的身体。
“是这样的先生，伊万卡受伤了，在这里休息，而亚瑟却想要偷偷靠近他，很明显，他想要做什么坏事……”
这件事之后怎么样了，卡尔毫不关心，只是偶尔伊万卡会进他的卧室里央求他帮忙包扎伤口。
“我感觉已经好很多了。”伊万卡坐在原本属于雅克的床上，腼腆地笑着，像一朵春天盛开的小花，漂亮却廉价。
见卡尔没有说话，伊万卡环顾了一圈这个房间，说：“这个地方真宽敞。”
卡尔问：“亚瑟还缠着你吗？”
他注意到伊万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希望有人坐在雅克的床上还笑得那样开心，他开始下意识地驱赶身边的人。
伊万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脸上的窘迫被一种奇异的微笑取代，他问：“你最近感觉还好吗？”
卡尔僵硬而又拒绝的神色被打破，他仿佛一下子被拽入了一场深深的梦境：“我又梦到他了。”
卡尔低着头，脸上浮现着不安，尽管他试图将脸孔隐藏进阴影中，然而却是徒劳，因为他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梦中的人再一次让他陷入谵妄之中，在一片清冷的迷雾中寒气顺着他的四肢蔓延向他的内脏。
一股柔软温润的暖意攀上他的肩膀，卡尔回过神，看见伊万卡搭在他肩膀上想要安抚他的手。
卡尔一下子惊醒过来，脸色又恢复了白日里的冷峻，说：“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风从不知名的角落混进楼道安静的空气中，在墙壁间呼啸而过，发出一些细微的尖啸，冬天以这样的声音降临在人间。
伊万卡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其他人都睡了，然而他并没有睡意，便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上。
谁知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少年正靠着栏杆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刚一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伊万卡几乎被吓了一跳，眼前的家伙仿佛是从漆黑的阴影里跳出来的，等看清楚是一个人了以后，伊万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仍旧十分提防，因为他在寒风中闻到了从这个陌生的少年身上传出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你是从卡尔的房间出来的。”
少年似是在询问，实则已经知道了一切。
伊万卡谨慎地压低声音回答道：“他是我的朋友。”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过这种时候冷静本身就是一种蔑视，他说：“你的？不，你想多了，他只是太孤单了，所以找了你这么个可怜的玩意，很快他就会回到我身边，到那时候，他不会记得你的。”
伊万卡皱起眉头，问：“你是谁？”
然而他没有等到回答，一股刺鼻的气息让他一觉睡到了天亮，直到早上阳台门被推开将他撞醒。
同寝的人问：“你梦游吗？”
伊万卡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阳台外被风吹得来回摇晃、仅剩几个叶片零星地挂在枯瘦的枝桠上的树，沉默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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