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控着这座城市与外界连通的命脉的大河上水雾弥漫，金色的太阳从河水看不见的尽头一跃而起，落下粼粼碎片在水面漂浮。
货船从沉睡中苏醒，破开平静的水面，嘈杂的声音借着水流向四周荡漾。
卡尔站在桥上，无声地向远方眺望。时隔九年，他再一次踏上这个他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地方。
“是的，这次的交流完成得十分出色……”
室内轻微的交谈声并不能打破宁静，灰尘依旧在透过窗户洒进室内的光束中缓慢地飘荡。
卡尔走进房子，一进门就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枚用一个不小的木框装饰着的徽章，这是子爵身份的象征。
杰莉娜坐在角落里，看见他来了，并不高兴，耷拉着一张脸，恨不得在卡尔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样子，但是碍于母亲正殷切地看着自己，她慢慢走到卡尔身前。
“很高兴你能来这里，需要我带你去书房吗，父亲正和叔叔聊天。”
卡尔摆了摆手，他昨天几乎一整天都和教皇待在一起，现在再让他去书房装得一本正经地谈一些他并不感兴趣的事情，他可不愿意。
“我曾给你写过信，还有一张画，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两人坐在桌边，面对面却都低着头，卡尔很想打破两人之间隔着的那道无形的屏障，便试着询问。
杰莉娜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兴致并不高，显然并不喜欢他送来的东西，或者说，是不喜欢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
卡尔也颇感无奈，他知道这个姑娘爱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上次在聚会上独自坐在角落的青年，因此在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总是有一抹浓重的哀怨挥之不去。
这让卡尔想起第一次见到雅克时的感觉，他在杰莉娜的身上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
“好了，两位年轻人，多出去走走吧，待在这里像什么样子，最近风景不错，您说是吗，亲爱的卡尔。”
杰莉娜的母亲走了过来，她看出了自己女儿的心思，可是没有办法，教皇与她的丈夫正为二人的婚事在楼上书房谈判，她、杰莉娜以及卡尔都不被包括在这场谈判内，谁都没有办法。
走在桥上的时候，两个人并肩靠在栏杆上，眺望着不见边际的河流。
杰莉娜突然说：“你或许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卡尔微笑着，并不觉得被冒犯：“因为你不爱我。”
“不，”杰莉娜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的眼睛，上帝赐予人间的阳光无法照进你的眼睛，它们看上去像两个空无一物的窟窿。”
卡尔依旧微笑着说：“尽管你的言辞十分糟糕，但是我想我们还是得在一起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你我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只要站在这里就足够了，毕竟风景比人更有观赏性。”
河流不会停止，船一直航行到它生命的结束，没有人能抵抗命运。
昏暗的室内一片狼藉，颜料满地都是，废弃的木框已经开始腐烂分化，一点行走时带起的微弱的风都会从它们的表面刮走一层细碎的木屑。
一块巨大的白布下隆起一个人形，仔细看就能发现那人性的胸腔还没有死亡，还在静静地呼吸。
室内安静极了，安静到人行动时布料间的摩擦声都能被察觉。那个人形坐了起来，白布滑落，露出一个苍白瘦削的青年。
青年的眼睛因为疼痛格外明亮，闪烁着白日里海水表面细碎的光，他央求道：“我可以不吃药吗？”
安娜见了他这副样子，虽心知眼前的青年是活不长了的，这是教皇亲口说的，但是她的心还是止不住地感到心疼。
眼前这个青年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已经不知道多久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安娜被吓得不敢上前，只能将食物放在门口便急忙关上门，有一次还险些夹到雅克的手。
“雅克？”
安娜端着食物与药品走进这个房间，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她发现里面的那个青年并不像教皇平日里说的那般狂暴恶劣。
不过这天出了点小意外——雅克似乎不在这个房间了。
平常走进这个房间，她总能看见雅克钻在白色的被子下，偶尔会动一动，可是今天，那块被子就铺在地上，显然里面没有人。
“雅克，你在房间里吗？”
安娜放下手中的盘子，仔细地搜寻屋里每一个可供人藏身的地方。
斜倚在墙上的木板之下、角落堆放的杂物之后，都没有。
“安娜，快来帮我！”
窗外传来小声的呼救。
“你干什么了！”
看见扒着窗户悬在半空的雅克，安娜的心跳都漏了半拍，险些被吓得昏过去。
“你真的很过分！”
在知道雅克那次就是在故意吓唬自己之后，安娜生气地踢了躺在地上大笑的雅克。
蓝色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着，像这个城市的血液，闪烁着晶莹的光，随着世界的颠倒一刻不息地流淌。
静谧的街道上，一滩滩水坑记录着不久之前刚结束的一场雨，倒映出窗户露出的一点光，却又被卡尔路过时带起的震动荡漾出波纹。
“晚上好，亲爱的杰瑞米。”
卡尔对着杰瑞米晃了晃手中的酒瓶。
白天在杰莉娜那里碰了壁，卡尔自然是心情不好，虽然他对杰莉娜也并没有感情，不过他一切都听从教皇的安排，而杰莉娜显然是不喜欢教皇做下的决定的，这让卡尔感觉到些许的生气。
杰瑞米见到卡尔，惊喜地发出一声怪叫，“嘿，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进客厅，杰瑞米的妻子看见卡尔，脸色也不像上次见到卡尔时那么难看。
“卡尔，你不知道，上次我们俩在路边喝醉了，你把我带回来，我们亲爱的阿加莎数落了我们俩好久，我一直想让你也听听，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受委屈，结果今天你一来，她又高兴了，你说怪不怪？”
阿加莎是杰瑞米对自己妻子的昵称，开玩笑的时候他经常这么叫。
阿加莎将手中的毛巾甩在杰瑞米的身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扭着身子上楼去了。
“老规矩？”杰瑞米将卡尔带来的酒打开，倒进酒杯，红酒最古老的产地带来的特有的香气在室内氤氲。
在洗手间里，卡尔听到外面“咚”的一声闷响，他和杰瑞米一起喝了不少，而且这瓶酒很烈，他以为杰瑞米喝多了没有站稳把酒瓶子打翻了，隔着门随口开了几句玩笑，却没有人回应。
卡尔又叫了几声杰瑞米的名字，仍旧毫无回应，甚至门外都有些安静得出奇，他疑惑地推开门，却发现一个身材高大、蒙着脸的人，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正站在杰瑞米的身体旁——没错，是身体，杰瑞米的头颅不知滚到了哪里。
卡尔混沌的大脑像被卡住的齿轮，艰难地动了一下，随即便彻底损坏了。见那个男人不慌不忙地擦着刀朝自己走来，那刀上的血迹还未干涸，因为擦拭在光亮的刀面上留下一条均匀细长的痕迹。
卡尔感觉自己的双腿一下子变成了两根无用的面条，他大叫一声夺门而出，衣衫不整，仿佛才与人打了一架，好在路上没有人，天已经很黑了，这多少为他挽回了一些颜面，不过显然此时并不是思考这种事的好时机。
再跑快点，再跑快点！
夜色慌乱，神魂游荡，卡尔喘着粗气，胃里掀起巨浪，他惊慌地回头，寻找那可怖的身影。
然而无论他怎么躲闪，那个高大的人影就如同融入了黑夜一般，像鬼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不，不！我不想死！
卡尔发了疯般往前冲，一刻不敢回头，如无头苍蝇般在狭窄拥挤的小巷中横冲直撞。
“卡尔？”
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卡尔一头撞在墙上，他惊慌地推开倒在自己身上、拦住自己去路的人，再回头看时，身后空无一人。
卡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乍然能够畅快呼吸的感觉并不好受，卡尔扶着墙干呕几声，这才注意到撞到自己的人。
即便多年未见，卡尔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雅克！
“我真的好多年没见过你，谁都不告诉我你的下落，你……”
还没来得及为旧友重逢而喜悦，只见雅克艰难地用手按住胸口，伸手想要扶住墙，卡尔连忙上前。
成年的男性即便再瘦弱，骤然倒下的重量也足以让卡尔一个踉跄。他艰难地将雅克架住，杰瑞米家是不能再呆下去了，与杰瑞米待在一起的自己恐怕也有危险，住所想必是不能回去了，没有办法，他只好拖着昏迷的雅克来到一家旅店。
“是的是的，非常感谢。”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过于热情的侍者，卡尔将雅克放倒在床上，他这一晚被吓得不轻，眼下看着雅克苍白的面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在原地焦急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我应该去找一个医生，对，我现在就去。”
他不安地自言自语，随即便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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