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过后,赈灾队伍终于在晌午时分到达渝水决口之地,也就是首当其冲的坑头村。
坑头村所在的小镇仍被淹没在水里,仅见屋顶隐隐露出,村民自决口那夜逃到邻近的山上便再也没能下去。
赈灾队伍在村头外围一座小山的山腰处驻扎,此处正是方苟之前所居的木屋所在。方枝儿一见木屋,想家想得泪汪汪,要拉着方苟回家去。
方苟有更要紧的事办,只好哄着方枝儿,不曾想一个人走过身旁,径自往木屋走去。
此人不是谢观澜是谁?
谢观澜正要推开门,却见那门吱呀地摇晃一下,然后半扇门就倒了下来。
方苟:“……”
奇了怪了,离家前分明还好好的啊。
家门都倒了,谢观澜不请自来,登堂入室,方苟顾不得其他,赶紧抱着方枝儿赶过去。
这木屋不过几丈大小却是五脏俱全,比起老孙头的家还更颇具模样。角落的榻与柜皆是松木拼接而成,看着结实又精巧,正中间置一张雕花竹几与几张竹墩子,几上还散落着零星几个竹编木制的小玩具。
方苟不过出门一个月,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捡起一个拨浪鼓放到方枝儿手里。
“谢御史不嫌弃的话,留在坑头村的这段时间便宿在这里吧。”
谢观澜转头睨他一眼。
方苟微微一笑:“这里比起马车安静多了,不是吗?”
谢观澜不置可否:“你说的石弩在何处?”
此正是刚才方苟所想的要紧事,他当即要带谢观澜去找那藏起来的夔州军制石弩。
走出木屋,只见士兵和役夫已开始在山脚下一个平坦开阔的山坡支篷赈粮,从山腰处看下去,村民纷纷围聚,等着领粮。
方苟目光在排队领粮的人群里头搜寻许久,始终不见陈仁的踪影。
在堵塞决口之时,正是陈仁与他一起发现这石弩并且合力藏起。陈仁作为人证之一,又是坑头村的村长,理应同去。
方苟下去找,还是没找着,反倒是跟着崔铭找到了他爹崔实。崔实也没在领粮人群里头,一个人躺在林子里的一个大石头上,萎靡不振。
这大石头边上还有一个大土坑,稍有不慎就能翻身滚下去,崔铭赶紧喊他爹起来。
崔实长长地“嗯”了一声,还是躺着不动。
方苟便问崔实:“崔大哥,你见着村长人没?”
崔实耷拉着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须臾后,缓缓起身:“我带你去找他,跟我来。”
他的脚步尚且虚浮,崔铭便搀扶着他。崔实带着他们往林子深处走去。
崔铭奇怪道:“舅舅来这里干嘛呀?”
他们爬上了一个小山坡,便听见崔实声音低哑地回道:“陈仁就在这儿。”
只见面前有一个新挖的小土包,紧挨着一棵桑树,桑树上尤挂着一条草绳。
“他在这棵树上吊死的,就随手埋在这儿了。”崔实眼神空洞,木然地看着小土包。
方苟盯着那个小土包,气息发颤着呢喃:“……我明明让他等我回来的。”
“他等不下去了。你走后没几天,他就在夜里上吊了。他说他没能护好江堤,对不住坑头村的乡亲,也对不住合江县的百姓,更对不住他家太爷……他是个该死的罪人。”
永固安澜,利泽千秋。
陈仁幼时,每每他爹带他到江堤上,总要指着功德碑上这八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念,是以陈仁一生识的字没几个,这八个字却是刻骨铭心。
陈家先祖巧匠之名流芳千古,后人虽已籍籍无名,却仍谨守先人遗念。这座江堤既是他们的荣光,这条村庄也成了他们肩负的责任。
陈仁是真的没想过,有一天,这座堤溃了,坑头村没了,昨日仍其乐融融的父老乡亲也变作了眼前一具具不成样子的浮殍。
他几近发狂地想啊想,想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
想如果他能把竹笼石再砌高一些。
想如果他能早片刻引领村民逃生。
想如果有人可以跟他说……
不过几个午夜梦回,陈仁已然神魂俱碎,连多活一刻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实在等不不了,等不及那句话了——
“——这不是你的错。”
方苟扑通跪下,面向陈仁的坟冢道:“村长,我此去渝州已经查得堤坝决口是渝州州府官员所为。这些人因一己之私害得坑头村乡亲惨死泸州百姓受难,他们才是真正万死难赎的千古罪人!”
“所幸得巡按御史明察,归德将军平乱,将罪人一应绳之以法,并昭彰恶行以正合江县江堤之名,以祭枉死的父老乡亲之灵!”
方苟字字千钧,如泣如诉。
“是吗,是吗。”崔实有些魂不守舍似的,呆滞地呢喃了两遍。他半阖着眼皮神色倦怠,露出了一个又释然又无可奈何的苦笑。
“……那就好。”
方苟颤抖着呼出一口浊气,心里头某处也跟着空了,透出凉丝丝的风。
他缓慢而郑重地朝陈仁的坟冢磕了一个响头,又道:“犹记那日我在江堤之上得见先人宏愿,甚为心折。村长你一日不曾松懈地看护堤坝,守住坑头村、合江县百姓数十载的安居乐业,此功德不下祖辈,当可流芳百世。”
磕第二个响头:“我一路颠沛流离,得村长收留,大恩大德永生难忘。如今百废待兴,我必承你遗志,与坑头村乡亲同舟共济度过难关。”
最后一个响头:“村长,你一路走好,不必再牵挂了。”
崔铭也学着方苟,朝坟冢跪下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热泪盈眶地喊:“舅舅,你下辈子一定还是个大英雄!”
跪拜过后,三人便往回走。正要下坡的时候,崔铭突然惨叫一声。方苟回头一看,只见崔实昏倒在地,崔铭怎么推也不醒。
方苟立即上前察看崔实的情况:“别急,他只是饿晕了。”
“可我刚刚还给他领粥喝了呀!”
“饿太久了,一时缓不过来罢。”方苟与崔铭二人合力将崔实扶回粥棚,崔铭赶紧又去领了一碗粥过来。
方苟先掐崔实的人中穴叫醒他,崔铭便将粥碗递到他嘴边要灌进去,昏昏沉沉的崔实突然一皱眉头,猛地挥开崔铭的手,粥顿时洒了大半。
“阿爹,你干嘛啊!”崔铭瞪直眼,生气地吆喝。
如今一口粥能救活一个人,好比千金,就这样浪费了半碗,简直罪大恶极!
崔实胡乱挥手,翻身趴伏在地躲开崔铭,声音粗哑地嘟囔着:“我不喝……我不喝!你拿去给别人!”
崔铭扒拉他:“什么不喝,你都饿昏了头了!”
崔实的声音发颤,竟带着呜咽:“我不要喝,让我死了吧,我不想活着了,你就让我死了吧……”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阿爹——”崔铭愣在那里。
崔实的哭声越来越大,仿佛用尽了这副残躯余下的所有力气去悲恸:“翠娘死了,丰宝也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头啊,不如死了算了……”
前者是崔铭的娘陈翠玉,后者则是崔铭那刚足月的弟弟崔丰。
崔铭脸色煞白,砰地一声重重跌坐在地:“怎么会……怎么会……我走的时候,他们明明还好好的啊!阿爹!你骗我对不对!你起来,带我去找阿娘和小弟!快起来啊!”
崔铭尤不能接受,爬起来发了疯似地扒拉崔实,要将他拖走。
崔实被他揪着领口拽起上半身,下半身兀自颓丧地瘫在地上,泣不成声:“铭子,你带着你妹妹好好活,别管我了!翠娘还在下边等着我呢,我要赶紧去寻她,给她带娃娃去……”
“你闭嘴!”崔铭满眶热泪,面红耳赤地怒吼,“没有死,谁都不能死!你给我起来,带我去找阿娘!快起来啊!”
话罢,他便径自拖着崔实往前走去。方苟立即将他拦住,将崔铭搂入怀中。
“崔铭,冷静些!”方苟按住他的后脑勺,努力将声音从涩痛的喉咙中挤出来,“你阿爹身体太虚弱,不能再折腾了。先松开他,我陪你去找。
崔铭压着呜咽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在他怀里响起:“狗子哥,我阿娘她……不可能的……她还说等我回来要烤泥鳅给我吃,她说过的……”
方苟沉痛地闭上眼睛。
“哥哥!”
一把稚嫩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不过五岁的小女娃站在不远处,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脏兮兮的脸蛋尤能看见一双大眼睛,里面盛了满满一汪眼泪。
崔铭呆呆地看着小女娃,竟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是他的妹妹崔明珠!他那个最喜欢扎着满头小辫子最爱显摆花袄子的妹妹!
小女娃见他不回应,踉跄地往他走了两步,急切又怯懦地哭喊:“哥哥!”
崔铭顿时飞奔过去,一把将妹妹抱住——
“哥哥在!哥哥在!”他咬牙强忍呜咽,浑身却止不住地发颤,“明珠,咱们去找阿娘,去找小弟好不好。”
明珠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小声哭着:“可是、可是阿爹说,阿娘和小弟埋土里了,找不着了……”
崔铭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娘!小弟!阿娘!小弟!”
他扑通跪地,搂着妹妹,仰天一声一声地哭喊,犹如一场迟来的叫魂哭灵。
不知青山埋骨,还能否听得见。
逝者未能安息,生者亦难释怀。
方苟抽了一口冷气,环顾四周。坑头村的村民正在排队领粥,其中仍见一些曾经相伴的熟面孔,又似换了一张脸,叫人陌生。又有哪些人,天大地大却再也寻不着了。
原来比起生离死别,更痛的是物是人非的惘然。
不远处的一个开阔山坡,方苟看见谢观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这边。
方枝儿站在他腿边,揪着他的袖角,一声一声地唤着哥哥二字。
她的声音不大,可方苟听得清清楚楚。
方苟仰头猛地抽了一口气,又发着颤缓缓呼出,仿佛要将一腔的悲郁散去。倏然间泪水自眼角滑落,掉下,消失不见。
然后,他拔腿朝谢观澜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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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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