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之时,谢观澜择出六十个亲兵分成两路,三十随他骑马出发,另外三十则驶船走水路运送石弩随后而至,最后一千泸州军疾行赶上。
临走前,这群无赖似的泸州军还顺走了五百张饼。
马匹不够,方苟只能和谢观澜同坐,好奇地仰头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发丝随他后仰垂落在谢观澜的衣襟,丝丝缕缕如墨般散开来,透过薄薄的衣衫渗了进去。
心头有些发痒,谢观澜垂眼睨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正视前方:“望津堰。”
方苟顿时领悟:“望津陂?”
有河名为习水,自黔州流经泸州在合江县汇入渝水。望津堰便坐落在交汇口,将渝水引入五十里外的山谷蓄水成湖,是为望津陂,百年间作蓄洪防旱之用,有泽被后世的美名。
方苟佩服道:“谢御史是如何得知这个望津陂的?”
“来渝州之前魏琛跟我提过。”谢观澜冷嗤一声,“渝州官员跟我说望津陂年久失修已经停用了。
他这么一说,方苟心里便有了数。
效用如此之大的蓄水湖怎么可能因年久失修而停用,到底是不堪再用还是另作他途,且等他们一探究竟。
行至月上中天时,方苟忽觉饿意,想起自己忙活了半天忘记吃饭,幸好怀里还揣着自己烧的饼,便拿出吃。
没吃几口,身下的马猛地一趔趄,方苟险些被甩出去,连忙抱住马脖子才坐稳,手里的饼却掉了。
“我的饼!”
谢观澜幽幽道:“看来天也不想让你吃得这么香。”
方苟沮丧地掏出最后一张饼,给谢观澜看:“要尝尝吗?我做的。”
谢观澜看过去,显然可见那张胡饼焦黄得有些发黑了。
方苟腆着脸道:“望春教我的,卖相是差了点,但味道真的不错!”
谢观澜:“……”
方苟撕下一小块饼递到谢观澜嘴边,眼巴巴地瞅他:“尝尝吧,嗯?”
谢观澜顿了顿,张嘴吃下那块饼。方苟笑眯眯道:“好吃吧?”
不等谢观澜说话,方苟又喂来一小块饼,谢观澜这才看见他的衣角被火燎掉了一小块。
谢观澜眸色一沉,收拢双臂。方苟不觉有异,自己吃一口,给谢观澜喂一口,就这样分着吃完了一张饼。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一夜,于次日晌午到达坑头村五十里外的飞燕山北麓余脉。此处东、南西三面皆有高山环绕,北面朝向渝水,当中地势低矮,形成一片山谷腹地。
望津陂虽坐落在渝州地界,蓄水的望津陂却正处渝州泸州之间,泸州甚至占了大部分,然湖泊水泽无法划界,是以望津陂的归属始终难以定论。
站在山腰往下看,这片广阔幽深的山谷里头竟然阡陌成片相连,屋舍密布成群;有数不清的水道自蓄水湖分出,又有数不清的堰堤横于水道上,将水道截改得纵横交错。
望津陂乃国之利器,本为殷润蜀地百姓所造,这群渝州的豪绅为了私利将望津陂占为己用,私自围堰造田,导致水渠堵塞不通,不复为蓄洪所用。
卷宗所记的万顷碧波,如今只剩下小小的百亩水泽,却要灌养这么多的田地——何为竭泽而渔,方苟从未如此深刻领会过。
方苟皱紧眉头:“这群渝州豪绅真的无法无天了!”
谢观澜让泸州军各人携一把铁锹,还费力将石弩运来,想做什么显然可见。
——引洪蓄水。
“只是那望津陂里的佃农要怎么办?”
洪水虽未至,可连日大雨也造成了河水泛滥,水涝成灾,无法耕种。望津陂里有佃农上千,大部分早在渝水决堤之时就闻风逃散了。
为保证完全清空望津陂,谢观澜让亲兵深入村落,仔细搜查。而他与方苟继续前行,径自往望津堰出发。
果不其然,望津堰还好好的。
恢复平静的渝水流过望津堰,浩荡浪波滚滚,泽润万里长野。
站在堰上,谢观澜看着浪潮又失了神,突然手臂被攥住。转头看去,方苟挑眉一笑道:“谢御史,当个水鬼可太难看了,咱还是别糟蹋了你这张脸吧。”
谢观澜收回目光,高深目测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渝水没有在合江县决口,而是在渝州决口……最先溃的哪处堤坝?”
方苟这下笑不出来了。
渝州地势比泸州高,堤坝可挡水位也要高些。虽说渝州江堤失修,却也是一州之地的大堤,规模在此,轻易溃不了。
同一段上的合江县江堤、望津堰和渝州江堤,只有望津堰地势最低,也最不堪用。
方苟喉结微动,强压愠怒呼出一口气:“渝水若在渝州决口,首当其冲的不是渝州城,而是望津陂。”
是以渝州豪绅为了保存这片霸占得来的沃泽良田,撺掇甚至是助力马向松拆毁合江县堤坝。
谢观澜道:“马向松罪有应得,这几个助纣为虐的豪绅自然也逃不掉。这些年他们巧取豪夺所得,全都要吐出来。”
方苟顿时懂了。
“所以你一早就盯紧了望津陂。非为泄洪,而是为了举罪渝州豪绅。”
谢观澜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声音凉薄:“我说过了,朝廷缺粮。”
“——更缺钱。”
-
史有记,大乾嘉裕年间,政通人和,仓廪充实,国威远播,颇有盛世之景。御宇临朝的正是方苟的祖父,隆安帝李冉。
嘉裕盛世距今不过三十载,已然天翻地覆,再不复往日盛况。
渝州折冲府都尉韦伯山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自靖安十八年后,朝廷对折冲府鲜有问津,不予军姿,不再番上,我等虽为折冲府兵却形同流放!”
授田不足,军资短缺,朝廷执意偃武修文,致军防空虚无力。
“我只想重振我折冲府雄风,再拾往日荣威,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
逼得困兽犹斗,呼天抢地——
国祚竟衰颓至此。
方苟闭上眼睛,不愿再听,不愿再想。任江水滚滚,浪潮澎湃,如万鼓齐鸣,亦无法撼动分毫。
“走吧。”
方苟身影萧瑟地走下了望津堰。
一夜过后,亲兵已将望津陂里所有村庄搜过一遍,将数十个老弱妇孺带到谢观澜面前。
原来因洪水肆流水通陆塞,走水路的亲兵比他们还早半天到了。他们先进村里搜寻一番,找到了这几十个被留下来的人。
“你要干什么?”
“全部押回去渝州城听候发落,这可是那些豪绅私占泸州田地、围堰毁湖的罪证。”
横刀押解,刀光凛冽,令人寒栗。佃农们骨瘦如柴的身躯抖若筛糠,皆神色惶恐悲戚。
方苟不认同道:“这些老弱妇孺能顶什么事,他们连逃都逃不了,更别说长途跋涉押送渝州了。”
饥劳交加,恐怕不到半路,大半人都先去见了阎王爷。
“你以为他们待在这里就不用死?”谢观澜冷声道,“泸州自顾不暇,渝州那群豪绅更是避之不及——自他们被留这里的那刻起,他们就已经死了。”
“但如今我们来了,难道还要罔顾人命吗?”
“你去问问这些泸州军,愿不愿意带他们回去?”
谢观澜的目光在泸州军众人睃巡而过。
泸州军皆缄口不言。
望津陂被渝州霸占多年,这群佃农更是为渝州豪绅所用,实在算不上是他们泸州乡亲。
泸州军自然不愿替渝州收拾这个烂摊子。
方苟心知肚明,无可奈何道:“这不是一个最好的法子,若他们活不到进渝州那时,一切都是徒劳。”
他心里盘算着,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个法子。”
-
整个望津陂被清空后,谢观澜下令让泸州军从里向外,逐一拆毁私圩。
可怜泸州军一路疾行赶来,还没歇口气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拎着铁锹在涝地里四处奔走,一边受着水泡之苦,一边挖渠拆圩,没半天便哭爹喊娘,筋疲力尽地倒下了。
谢观澜站在高处的田垄冷眼旁观:“今天不拆完这些,别想吃饭了。”
泸州军顿时哀嚎不已。
铁汉如黄林也跪了,他总算是明白谢观澜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了。
这真是扒一层皮的活啊!
方苟跟在谢观澜的后头,小跟班似的到处巡视,看见泸州军这般惨状,不由得有些解气,落井下石道:“各位将军们,记得留些力气给自己做吃的呀!”
谢观澜睨他:“若拿不下望津陂的佃农,你的下场只会更惨。”
“……”方苟只得讪笑两声。
幸好运来的石弩派上了用场,速度得以加快不少,在两天后终于将十二道私圩拆完。
马向松和陈玄康怕是没想到,当初他们是怎么用的石弩投石砸毁合江县堤坝,如今谢观澜便是怎么用的石弩砸毁这些私圩。
因果报应,循环往复,可笑可叹。
最后一道堰堤在望津陂东边的习水河之上,正是其为望津陂挡住了来自合江县的洪水。
方苟道:“此堤不必毁,开闸放水即可。”
谢观澜颔首,二人登上堰堤。时至午后,太阳正盛,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谢观澜挥手示意,泸州军便拉动绞盘,缓缓将闸门升起。
四面八方的洪水如有引力般顺着习水河灌入望津陂。
肆虐泸州数十日之久的洪水,终于退去了。
浮殍断肢、漂椽浮甍随着洪水一并涌入望津陂,广阔的山谷化作一个巨大的墓冢,将泸州百姓的血与泪埋葬。
一堤之隔的合江县,徒留满地断壁残垣,遍野黄泥腐草。
炙热阳光铺落在这片疮痍大地,蒸烤出一股腐朽的泥土气息,细嗅之下,却又能闻得隐隐的芳草香味。
灾民纷纷从飞燕山中跑出,如不见天日的鬼怪终于曝露在日光之下,眯着眼睛远眺,怔忡良久,蓦然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家何在?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新生分明就在眼前,又何其遥远,让他们一眼便迷了方向,彷徨失措。
方苟的双眼亦被这日光灼得通红。
一日一夜过后,望津陂已蓄水成湖。洪水尽数退去,河道亦不再泛滥,水陆皆通。
谢观澜本欲行水路回合江县,却遭方苟阻止。
洪水退去后的狼藉犹可见,遍野蛇鼠横行,河道浮尸漂荡,日光之下阴暗污秽更加分明,似乎有什么正悄然蔓延滋生。
“还是少碰水为好。”方苟忧虑道,“阳盛回暖,或迎厄事。”
谢观澜蹙眉:“你是指——”
身旁尽是泸州军,方苟摇头打断他:“且看吧,看会暖到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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