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山南峰山麓的赈灾营地,几个流民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哎,你听说了吗?赈灾的谢御史说要给望津陂里的那些佃农重新分田!”
“啊?真的吗?那些佃农不是归渝州地主老爷们管的吗?那新分的田是给老爷们还是给佃农啊?”
“废话,当然是给佃农了!那些渝州地主还敢在御史眼皮子底下抢田啊?翻天喽!”
“那些个佃农刚被谢御史送过来安顿,现在正舒舒服服等着领田呢!真好啊,如果我也是望津陂里的佃农就好了!”
“……”
消息传开不过两日,已有将近五十个流民前来自称是望津陂佃农,其中不乏冒认者。
亲兵将从望津陂带来的老弱妇孺领到他们面前:“你们认认谁是自家人吧。”
“爹!”
“娘,孩儿不孝啊!”
亲兵的脸色顿时沉下来,抽出横刀:“将他们统统拿下!”
“啊——”
-
谢观澜一行人骑马回到合江县,经过这数日来的赈济合江县百姓大多已恢复精力,此时正摩拳擦掌开始清理残垣重建屋舍。
此外,赈灾队伍的亲兵在魏琛的安排下开始重修合江县江堤。
放眼望去,一切皆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死气沉沉的合江县正一点点恢复生机。
谢观澜纵马归来,所见百姓皆翘首以望,欢呼雀跃:“谢御史回来了!谢御史回来了!”
方苟扬眉一笑:“谢御史真是深得人心啊。”
谢观澜目不斜视地疾驰而过。
沿路百姓皆忙于清理淤泥收拾狼藉,脸上虽然疲惫,却也干劲满满,看得方苟不由得精神一振。
放松的眉头转瞬又蹙起。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鹤拓人。”方苟叹道,“我们进泸州这么久,鹤拓人仍不露动静,如此早有预谋又蛰伏暗处到底是意欲何为呢?”
除了他心中所忧心的那个,更有居心叵测的鹤拓人窥伺,实在让人放松不下,怕就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谢观澜冷嗤一声:“就算真来了又如何,他们翻不起风浪。”
魏琛的营帐就搭在木屋边上,此时帐幕大开,可看见里面的甘蒙正在收拾书篋,而魏琛坐在一张竹榻上,凝眉细听帐外亲兵汇报重修江堤的事宜。
“如今堤坝溃口处淤泥厚积,不能直接砌石,须得将淤泥干净才可打木桩固定基底。五十根木桩太少了,再派五十人进山伐两百根木桩。”
亲兵苦恼道:“可是因着大雨和洪水,大多树木被泡得沤烂,一时之间很难找着堪用的木材。”
“能找到多少是多少吧。除了木桩以外也可以铺竹笼石,两者交叠还更加牢固。”
“是!”
亲兵应声退下,魏琛低头入神地看着合江县江堤的营造图,连有人走近也未能察觉,兀自呢喃着。
“除了溃口的堤基要重填加固,原本的堤基也要拓宽……还得延长背水坡,把坡度放缓。溃口段也要加建一个月堤才行。”
“——那不如在溃口段加设一个减水坝如何?”
魏琛蓦地抬头,只见方苟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指着营造图中江堤的东侧一隅朝他笑盈盈道:
“洪水冲出来的串沟可以留着,连通减水坝作分洪之用,延长串沟至农地还可以灌溉,一举两得多好!”
谢观澜站在帐外,魏琛旋即反应过来,朝他作揖:“谢御史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
谢观澜冷淡地一瞥而过。
魏琛见惯不怪,紧接着呈上一道敕旨道:“谢御史,朝廷下的敕旨昨日已到。你不在,我便代为领敕了。”
“来得正好。”
谢观澜接过打开一看,一目十行,简单道:“圣上听闻陈玄康和马向松连手一事震怒,已派人亲自押两人进京问罪。”
魏琛领敕以后并未看过,此时不由得一愣:“夔州都督和渝州刺史?他们犯了何事?”
方苟见谢观澜并无开口的打算,只好替他解释。
“……是以,如今归德将军坐镇渝州,而谢御史便上这合江县前线赈灾来了。”
魏琛怒不可遏,赤红着眼咬牙切齿道:“陈玄康、马向松这群人简直就是丧尽天良的禽兽!连禽兽也不如!”
一旁的甘蒙木然地掉着眼泪,说不出话来。他入世尚浅,从未切身经历过如此穷凶极恶之事。
一路上尸骸遍野断壁残垣的惨状仍历历在目,崔铭抱着母亲坟冢痛哭的样子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所以崔铭家破人亡、成千上万百姓流离失所,皆不过是因为一己之私念吗?
曾为天地不仁扼腕叹息的他,如今只觉得人心可怖。
魏琛恨声道:“幸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罪该千刀万剐!”
方苟见谢观澜就此收了敕旨,疑惑道:“谢御史,这样就没了吗?”
谢观澜不语,直接将敕旨递给方苟。
方苟犹豫了一下,见魏琛沉浸在愤慨中无暇顾及,便接过来快速一览。
敕旨中还颁下两道政令:
其一,蠲免徭役赋税三年。
其二,禁止流民依附,凡擅自脱离户籍者,擅自收容逃亡的部曲、奴婢者刑三年。
除此之外,朝廷任命山南两道巡按使谢观澜兼剑南道巡抚使一职,统领赈灾事宜,事急可先行后闻。而归德将军关鸿则暂代夔州都督、渝州刺史二职,即日率领夔州军进泸州协助赈灾重建。
归德将军竟然要亲率军队进泸州!
虽说是协助赈灾,实则谁都能看出此乃重兵镇守。
方苟神色复杂地看着谢观澜,想起来时他说的那句“鹤拓人就算来了也翻不起风浪”,似乎早有此预判。
而且,归德将军和谢观澜皆为代天子出巡的巡按使之身,但说到底行的是监察百官、协调军务和奏议财政之权,并无真正决策权。
是以没有敕令之时,谢观澜和归德将军只能便宜行事,有了敕旨才是真的名正言顺实权在手。
如谢观澜所说,这道敕旨来的时机确实巧。
巧得如同被精心设计好一般。
容不得方苟细想,数名亲兵以及随行的大夫已来到面前。
谢观澜先道:“泸州军明日就会回到坑头村,届时随你差遣他们去修堤或参与其他营造。”
魏琛应下。
谢观澜对亲兵道:“敕旨已下,尔等即日张榜布告全泸州,赋税徭役蠲免三年,诸屯田役丁可在夏种前向州县请领农器和种子,明年秋收后再归还农器。”
亲兵应下。
谢观澜又朝随行大夫问道:“防疫事宜做得如何了?”
为首的大夫立即答:“自洪水退去后,我等便第一时间烧艾叶雄黄熏屋,尸骸皆挖深坑掩埋。”
谢观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最后交代道:“随时清点药物数量,若缺什么,立即回报。”
大夫应下。
随后众人各赴其职,井然有序。
突然一亲兵又至,道:“禀谢御史,益州赈灾队伍携三万石粮已到合江县。渝州也有传信至,高署令已于三日前带着筹来的五万石粮食去往叙永、古蔺二县。黔州派来的赈灾队伍也会在不日之后携三万石粮到达泸州。”
方苟惊道:“谢御史什么时候向益州黔州求的粮?”
“来合江县之前。泸州受灾他们就近几地本该拨粮赈济,就看他们行动积不积极罢了。如今监察御史与归德将军俱在,他们不敢拖拉。”
方苟一时有些怔忡。
谢观澜觑他:“只有两州,嫌少了?”
“自然不是!”
方苟连忙摇头,暗自心惊。
谢观澜此人临危不惧且将诸多事宜安排得滴水不漏,心思缜密高深得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方苟这辈子只见过一人有此经天纬地之才——
裴相裴嵛。
谢观澜若不是裴嵛的门生,定然会成为裴嵛的眼中钉肉中刺。
-
益州赈灾队伍已到,新晋的剑南道巡抚使谢观澜率人前去接应。
方苟留在魏琛的营帐中,有些意外地打量起了魏琛躺的那张竹榻——看着十分简陋,但胜在结实,此时的魏琛用足以。
方苟道:“魏监丞,谁给你做的竹榻?”
魏琛笑道:“甘蒙做的。”
方苟朝甘蒙投去赞赏的目光,甘蒙刚哭一场,此时略为拘谨,羞赧道:“我从前跟我家公子学得区区几手,在方公子如此大能面前实在献丑了。”
方苟笑眯眯地朝魏琛眨了眨眼:“迟些我给你造个素舆,到时你便可以到处视看了。”
造素舆是个讲究活儿,甘蒙还没能做出来,魏琛如今求之不得,不禁感激道:“如此便谢过方公子了。”
这主仆二人实在拘礼得很,方苟道:“叫什么方公子,直接唤我方苟就行。”
魏琛笑着点了点头。
甘蒙连忙道:“那我赶紧去找一些可以用的木材!”话罢便急匆匆地去了。
方苟道:“我可以与你一起看这合江县堤坝的营造图吗?”
“当然可以。”
魏琛将看了不下百遍的营造图呈给他看。方苟接过,仔细琢磨。
魏琛蓦地想起刚才方苟进帐时跟他说的话,忙道:“若留串沟作减水河,好是好,只是两岸的防护堤也要修起来,此番工程太大了。”
方苟却道:“造福后世的营造皆劳心劳力,若畏难苟安,怕是会后患无穷。”
魏琛有些彷徨飘忽的心突然安定下来。
“方公、方苟,你与谢御史前往望津陂……是将洪水引入望津陂蓄水成湖了是吗?”
“是的。”
“果然如此。”魏琛低声呢喃一句,随即双眼一亮,“我有一个设想,不知方苟可愿与我参详一二?”
方苟笑道:“自然,魏监琛请说。”
魏琛从一旁的书篋里翻出泸州舆图,兴致勃勃道:“合江县位于渝水、赤水、习水三江汇合之地,水势惊人,日后难免会再受水灾之苦。如今望津陂复用蓄水,我便想着能不能从叙永县的赤水段开凿出一条水道,连通习水河以流入望津陂。如此既能利用望津陂调节水势,又能沿途灌溉农地,着实是——”
“一举两得的好水利。”
方苟笑着接下了他的话,感叹道:“如果这条渠挖成了,将是泸州百姓之福哪。”
魏琛苦笑道:“是,可这不过是设想罢了。现下泸州方历灾劫,怕是再无余力挖渠开河,朝廷那边更是……”
“你若提,朝廷定会答应的。”
魏琛只道方苟一介白丁不知朝局,摇头叹道:“朝中百官一向不支持大兴土木,何况这几年来国库吃紧,怕是拨不出银两来兴建水利。”
方苟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柔和却坚定,兀自道:“会答应的。”
魏琛抬头,骤然陷入他深邃如渊渟的眸里,整个人愣住了。
方苟收回目光,抬头看向营帐之外的山崖,山崖之下便是万千受难的泸州百姓。
“大涝之后必有大旱,泸州百姓须得自寻生路方可度过此劫。而断粮之危迫在眉睫,江南已然不堪重负,若再失去蜀地的粮食,必定动摇国之根本。是以为了朝廷,为了昶京,为了关中,他会答应的。”
说到此处,方苟一改沉静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一脸戏谑地朝神情凝重得有些可怕的魏琛笑道:“那群满脑肥肠的官人们要是敢反对,就把他们赶来泸州治水救灾,保管吓得他们一个屁都不敢放!”
不知何时魏琛忘了呼吸,怔忡地听完这席话。好半晌,才恍若魂归般呼出一口气,重新活了过来。
“方苟,虽说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也太糙了些。”
魏琛无奈一笑,脸色总算好了些。
方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兴修水利是造福百姓的好事,不必忧惧。你要想的,是怎么修好这条水渠。”
“我这便开始勘图籍以定经行,随后图样呈上。”
“修渠之事需得因地制宜,我也赶紧给你造个素舆好让你去相度地势。”
说罢方苟便阔步走出了营帐。望着方苟的背影,魏琛的笑淡了下来,微凝眉头。
方苟的声音又响在耳畔——为了关中,为了昶京,为了朝廷,他会答应的。
能作主天下之事的除了圣上还能有谁?
然而这个他从方苟口中说出,竟无半点恭敬畏惧,反而顺其自然得透出些亲昵。
魏琛的心头漫起一丝古怪的微妙感。
素舆: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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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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