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苟再迟钝,此时也回过神来了,心里发虚地觑了谢观澜一眼。为避其锋芒,他赶紧转头朝一旁正拿木头砌着玩的方枝儿道:“来,枝儿把那条木头递给我。”
枝儿屁颠屁颠地过来了,将木头递给方苟,却见方苟幽怨地盯着手里打磨好的木头,小声嘟囔道:“榆木脑袋不开窍。”
此时,谢观澜凝眉一看纸上两行狗屁不通的东西,突然煞气狂作,将手里的笔摔了出去!
方苟猛地跳起,随即毛笔啪地一声砸在他脚边,顿时洒了方苟一裤腿的墨汁。
方苟算是明白了,谢观澜这是在公报私仇呢!
他站在那儿憋屈地瞪着谢观澜,谢观澜抬眼,挑衅似的幽幽回视。方苟咬了咬牙,决定忍辱负重,草草收拾了木料,片刻后又抱着一张毡子进门。
他先弯腰捡起那些纸团,却听见谢观澜幽沉的声音响起:“不准捡。”
方苟瘪了瘪嘴:“哦。”
随后耷拉着脑袋开始在地上铺毡子。
“你做什么?”
“铺床,我要睡了,我快累死了。”
方苟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继续手里的活,纳闷起来。木屋大半被谢观澜的东西占了,床榻边只余一小块旮旯地,毡子怎么也铺不开。
偏生谢观澜还来刻薄他,道:“路都被占了我怎么走?”
那我的房子和床还被你占了呢,方苟暗暗腹诽着,不高兴地揪着毡子,揪出一团团毛絮,想扔去谢观澜那儿又不敢扔。
忽闻谢观澜说道:“去床上睡。”
方苟错愕地看向他,便见他盯着那张毡子,神情嫌弃得仿佛在看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
“不睡就滚出去铺你的毡子。”
方苟当即爬上床,把方枝儿抱起来塞进最靠墙的被窝里,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
这床由方苟亲手所做,那时有闲心闲情,为了舒坦特意做大了些,幸亏方枝儿人小睡相好,而他与谢观澜又瘦,此时睡下三人也不是不可。
方苟笑着逗方枝儿:“舒不舒服呀?”
方枝儿像个糯米团子,笑得看不见眼睛,小声嚷嚷道:“舒服!终于能和哥哥在一起睡觉了,枝儿好开心!”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方苟这才将视线投向被冷落的谢观澜:“谢御史还不睡吗?”
谢观澜低头写着奏报,头也不抬,只道:“我今夜要把奏报写好明日一早送呈。”
方苟便默然收回视线,拍着方枝儿的背哄她睡觉。
屋外风声成了绵软悠扬的笛声,簌簌叶动化作清脆低鸣的铃响,屋内烛影摇红,人影相融。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瘦尽,只余残烛一盏昏映明灭。方枝儿已睡熟,方苟替她撩开散落在脸蛋上的碎发。
谢观澜写毕一封奏报,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忽闻方苟轻浅的声音响起:“我反省过了……我不该对你发火,是我错了。”
谢观澜抬眼看他。
下午道歉是权宜之计,此刻确实真心实意。道完歉,方苟心安理得地躺下准备睡觉。
一阵窸窣声传来,随即床榻震动了一下,一席暗影投落,饶是方苟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其深沉的压迫感。
他睁开眼睛,便见谢观澜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烛光从他身后漫散成无数细小的荧火,飘忽朦胧。谢观澜背对着光,看不清神情。
方苟心里发虚地挪动几分,有些瑟缩,难不成谢观澜还要秋后算账?
谢观澜冷道:“你躲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这个倒很难说,方苟暗忖,脸上堆笑道:“这不是怕挤着谢御史么。”
谢观澜哼了一声,脱去外袍在床外侧躺下,离方苟仅有一拳的距离,暗香隐隐飘来。
两人并排躺在一起,宛若今日一起落入坑底之时的情景。明明身裹被褥,方苟仍下意识地瑟缩一下,腐朽潮湿的泥土气息犹在鼻间。
他叹了口气:“活埋当真是很可怕的极刑。”
方苟出神地看着上方的屋顶,眼神有些飘散,似是陷进了回忆。
他的声音很轻浅,如太息般:“死之前只能看见这一小片天,会觉得自己被整个世间抛弃了。非常孤独,非常……绝望。”
转头,他目光恳切地凝视着谢观澜:“所以谢御史,你不要选这样的死法。”
谢观澜徐徐睁眼,眸光微动,落在方苟脸上,道:“那你觉得何种死法才是最好的?”
“……”方苟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噎了一下,收回视线,眼神惘然地盯着上方,残灯照壁,昏暗之中只剩一点青荧。
越是身处黑暗,越是想伸手抓住那道微弱的光亮。
直到盯得眼珠子发烫,方苟木然地眨了眨眼,将目光投向谢观澜,如同觅见了一块不经雕琢的璞玉,顿时笑了,脸上阴霾一扫而净。
“当是持笏安邦,名垂青史,儿孙满堂,百年归老,此为最好。”
谢观澜垂眸敛起眼底的光,鸦羽般的眼睫投下一片深沉的暗影。极低的一声笑从他喉咙里漫出,化作无声胜有声的嘲弄。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方苟:“……”
笑容僵在嘴角,方苟砰地翻身背对谢观澜,险些咬碎了后槽牙。
这个死小孩。
若放以前的崇文馆里头,他一定要用戒尺狠狠抽一顿。
-
清晨露重,山雾缭绕,少年惊恐的声音破开熹微晨晖,直冲云霄——
“大夫!大夫!!!!”
方苟刷地睁开眼睛,当即弹起,怎料被一只横压在腰间的手搡了回去。转眼看去,谢观澜也醒了,神色自若地收回手,不悦地蹙眉。
“何事吵闹?”
“是崔铭的声音!”
经过昨日,方苟对崔铭的嚎叫声记忆尤深。他赶紧下床推门出去,便见数名大夫神色惶恐地往木屋这边跑来。
“谢御史!谢御史!大事不好了!”
方苟的心脏倏然高高悬起。
谢观澜走出木屋,大夫仓皇赶到面前,面无血色地喊道:“谢御史,坑头村乡民所在的草棚里有五人从半夜起开始高热吐衄——”
“乃瘟黄之症发作了啊!”
方苟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连呼吸都被冻住了,浑身发颤着闭上双眼。
疫病,果然还是来了。
尚是一片废墟的坑头村村头,临时搭建了十间草棚以安置灾民,每间可容纳五十人。崔铭和他阿爹崔实就住在其中一间。
昨夜甘蒙送来艾叶粥和艾糕,崔铭自己吃了艾糕,艾叶粥则全灌进了昏昏沉沉的崔实肚子里。艾叶粥果然有效,当夜崔实咳痰的动静便少了很多,睡得也更加踏实。
崔铭高悬的心也跟着踏实下来。
是以今晨昏睡中的崔实猛地弹起,吐出一口血的时候,崔铭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屁滚尿流地跑去找来大夫,还没来得及看诊,便见草棚里几个叔伯同样咳喘连连,血沫子从鼻子里嘴里喷出。
大夫倏然色变,像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冲出了草棚。
崔铭被大夫搡出了草棚外面,丢了魂似的站着,一阵泛腥的陈腐污浊之气涌入鼻间,长驱直入,仿佛要将他的魂魄腐蚀殆尽。
-
仅仅一个早上,感染瘟黄的灾民已达十人,病状皆是突发高热、浑身起黄斑,严重者吐衄不止,为湿热时毒,毒盛化火,深入营血所致。
泸州本来林多瘴重,涝灾引起湿毒蔓延,更易起瘟疫。幸而随行大夫皆是经验老手,在出发之前早有预料,提前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士兵用一个时辰在山坡上搭起几座封闭的营帐以作疫坊,当即将染病者统统抬了过去。
与染病者接触过却未有病状者则全部关在其中一个营帐中,等候大夫诊检。
崔铭被带进营帐时看见不远处的士兵们正挖坑,脸上霎时血色尽退!
崔实被丢进坑里活埋的情景霎时重现眼前,崔铭吓得理智全无地大叫道:“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又要挖坑?!不要埋我阿爹!”
感染疫病死去的病人须得第一时间掩埋,如今虽未有身死者,谢观澜仍下令士兵提前挖坑以作准备。
崔铭搡开身旁的士兵,发足冲向崔实所在的疫坊,然而一个身影突然出现,毅然挡在了他身前!
那人身穿洗得泛白的素衣,如大夫一般戴绢巾掩面,只露出一双尤其亮的眼睛,墨似的瞳孔静静地映着崔铭惊恐万状的脸。
“铭子,你阿爹没事,没有人要埋他!”
“狗子哥……”崔铭咬牙忍住哽咽,惶恐不安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人正是方苟,他柔声安抚道:“我会照顾好他的,你别担心,听大夫的话先进帐里等着。”
崔铭点点头,戚戚然地走进营帐。方苟吁了一口气,仍眉头紧锁,朝崔实所在的疫坊走去。
恰逢一位大夫掀帘而出,见状一愣:“这位公子是要……”
“我对医理略懂皮毛,希望能给大夫做个帮手。”
这是随行大夫里年纪最大的一位,满头银丝却鹤骨松姿,自有一派仙风道骨的气度。闻言,他叹了口气:“公子有心,且随我来吧。”
此行跟随而来的有大夫五人,药童七人,虽说人数不少,可疫病向来突发且易传,一旦病起便宛若一点火苗倏然投进干柴之中,必将成燎原之势。届时仅靠现有的人手怕是捉襟见肘,能得懂医理之人帮衬一二自然是再好不过。
草棚里的灾民全被领到开阔通风的空地安置,药童忙不迭给众人发放辟瘟药囊,士兵则来回奔走于烧艾草熏烘各个草棚和营帐。
疫坊内,十人躺在破草席上或呻吟谵语,或咳痰粗喘,无不发寒蜷缩、盗汗淋漓,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酸腐臭味。
“铭子……”崔实昏呓道。
“阿实哥!”方苟冲过去,便见神智不清的崔实粗喘着,每一声都混杂着黏腻含糊的痰音。
熬药的药童端着一碗碗药汤正好进来,方苟当即上前深嗅一下,分辨出这是麻杏石甘汤,便赶紧端过去给崔实喝。
昏迷着的崔实牙关咬得死紧,方苟便摁他麻穴,好让他张口喝药。
一碗药汤喝干,方苟转头看向领他进来的赵清明赵大夫,道:“清肺平喘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内热清不掉的话……”
赵大夫叹道:“热毒炽盛,难消啊。”
让所有病患服过药后,众人才歇得一口气。赵清明朝方苟投以赞赏的目光,方苟此番举措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公子这般思行敏捷,怕不止是略懂皮毛而已吧。”
方苟擦去额上细汗,笑了笑道:“不过读得医书良多,有些领悟罢了,终归是纸上谈兵,比不得大夫您经验老道,游刃有余。”
可不是嘛,从前身为太子,纵使知晓医理也无人可诊,便是自个儿抱恙也有太医随时待命,尚且轮不到他医者自医。
也是成了方苟以后,这些雕虫薄技才有了用武之地。
方苟心里不禁自嘲一哂。
开段评了~~
欢迎大家来玩,帮我捉捉虫也好啊[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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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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