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轻和高中的老同学见面的时候到余中附近来了,老同学念着门口的那家米线,隋轻就陪他去,到了地方发现早就换店了。两个人凑合吃一顿,好久没见也顺便聊点儿天。
十二年,他们离校十二年,余中新建了一栋智能化教学楼,别的几乎没什么差别,无非就是更老、更烂。
他们从见面到坐店里花了点时间,到店已经是下午饭点了,他俩坐下之后余中的学生也陆续进来。不是放学,就是下午课上完出来吃顿饭,然后回校接着待到晚上。
老同学说,看样子余中还是管得不严啊,连饭都能出来吃。
隋轻说挺好的。
挺好的,据说有几个省已经成为了教育改制的试点,但还没轮到余中。他们就这么慢慢吃着饭,看着这些忙碌的孩子进进出出。期间还得劝几个小女孩儿赶紧回去上自习,别看隋轻了。
他们都知道这和十二年前没有什么差别。
教育虽然要进行改制,但困顿和痛苦不可能消亡。他们这一代不理解长辈为什么要用歌颂苦难来教育他们;然后轮到这群即将接受新教育体制的孩子了,他们也会遇到难过和痛苦,但他们的父母,也就是隋轻这一代人,或许只会说“比我们当年好太多了”,“我们当年的学习路上充满了死亡和绝望”。
隋轻认为这几代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我变成了我的父母。
我们的悲欢并不相通。
我和你究其一生都在相互比较,你是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敌人,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都不知道图什么。
或许隋轻是知道的,但也只能是知道。
这是基因里注定的。
隋轻这人没什么共情能力,在高中时期,他就不明白为什么人从小到大都背负着这么多东西。那时的刘询对他说,你这种生下来就适合上学的人肯定不明白啦。
但他说的不仅仅是上学,还包括了生活。
在踏入社会之前,教育把人和进稀泥,丢入高炉,融化了双眼,不断用社会来进行恐吓,强调“成功”的群体属性而非个人属性,让人看到“成功”的对立面是“死亡”。
没有特指学校的教育,而是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教导和培育。
等踏入社会,大家才发现社会不是恐怖而是傻逼,人与人的差距不是教育能够弥补的,就算弥补出了一堆一模一样的人,社会依旧要分三六九等。社会不是残忍而是破烂,生活破破烂烂,躯体破破烂烂,人品破破烂烂,事业理想破破烂烂,亲情友情爱情破破烂烂。
隋轻就觉得,既然这是一条枯燥而痛苦的路,那不如放肆一点,去走一条鲜活而痛苦的路。
非得要痛苦吗?
不是非得要,是避免不了,人性老旧的基因追求安逸,但是人类从来没有安逸过。所以在考虑未来的时候必须把“痛苦”作为一个条件放进去进行考量,这不是一个主观感受,是一个客观条件。
隋轻在那次有一丁点儿离经叛道的演讲上说:
“我们生来不是追求幸福,我们生来是体会世界,包括难过,包括痛苦;我们还年轻,我们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我们做好了大哭一场的准备,我们心中永远有梦想。”
他还是没有说得太残酷,想要活着是动物的天性,人却去追求为什么活着,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又想活着,那还不如不找点刺激自己激素的盼头当成“梦想”活下去。
隋轻没有梦想,因为他不需要梦想就能够过得很好,这是一种罕见的天分。
高中有一次月考,他故意考落了八百名,班主任把他揪到办公室,说他不写就不写,能不能不要在试卷上画钢铁侠。
“你干什么呢?”她问他。
他说想让别人试着考好一点。
班主任给气笑了,说你高考也让别人吗。
他说也不是不行。
班主任丢了一本收上来的漫画砸他,说,我就没见过你这种小孩,你闹着玩呢,那么善良,圣人啊,给别人让路,那你自己呢。
隋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漫画掉在地上,说无所谓啊,说他想去卖米线,他觉得吴阿姨的手艺不如他。
班主任又丢了一本书砸他,说老天让你有读书天赋是给了你饭碗,饭都塞你嘴里了你不要,既然你有这个才能那你就用你的才能去做事啊,没有才能的人你让他怎么建设社会。
隋轻说:“我烦,我不喜欢。”
他没撒谎,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跟别人比,这个环境依旧是这样,他只是单纯烦,单纯不喜欢,所以不想做——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在笑。
班主任咬着牙,又是骂又是劝,最后用几滴悲痛的眼泪换来了隋轻的一份保证书。
在隋女士还供他吃住的时候,他问隋女士是不是日子过得不开心。
老隋给自己烫着头,朝他吐了一口烟,说,带着你这个小傻逼我这日子过得不如死了算了。
他问老隋你有梦想吗。
老隋说我的梦想就是离开你远走高飞。
他说老隋我没有梦想。
老隋说活该。
他说我没有梦想我也很开心。
老隋说滚。
所以即使他写下保证书,对现状做出妥协,他还是不被现状规训。
因为要相信我们的思维潜力。
这是我们的基因给予我们,唯一能够打败我们的基因的工具。
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开心,可以难受,可以想死。
隋轻甚至觉得真死了都行。
但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思维有限,一个人的能力有限,一个人的经历有限,一个人遇到的人也有限。
他只遇到了一个小孩,一个穿着余中校服在俱乐部兼职的小孩。他的校服外套被人弄在地上了,隋轻把它捡了起来,等他下台就递给他——“你在找这个吗,校友?”
他以为这个小孩有着踏上那条鲜活而痛苦的路的能力。他希望他不要对谁做出任何保证,该做的保证自己都做了,他就按照心愿往下走吧。
问题是自己成为了他的心愿。
这次隋轻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隋轻总是说,慢慢来。慢慢来,因为作用力需要时间。
隋轻不是一个满嘴道理喜欢空想的人,很多道理他都是和别人聊天的时候顺口瞎说的,那些说出口的话,比他脑海里所有的思绪少得多,比能够用语言表述出来的少得多得多。他从没想过把道理全部说出口,因为他更明白生活的重要性。
思维能力是他的天赋,他没有强加在任何人身上,没有要求他们的思维和自己一样,这是人与人之间无法跨越的壁垒。他所做的只是忽视,然后生活。
别着急,会明白的,真的不要着急,只要不怕开心不怕难过,开心的时候难过一下,难过的时候开心一下,一年又一年没什么好怕的。
至于性取向这种东西,隋轻不在乎,隋轻觉得这种东西的重要程度不如想想喜欢吃什么,因为性别也受环境和社会调控。
刚好隋轻是一个思维跳脱出环境和社会的人。如果一切都能受思维调控,凭什么性取向不行?别人没有这种思维能力,别人改变一下被规训的观念怕得要死;但隋轻有,隋轻不怕。更不要说隋轻愿意为秦柚去调控。
隋轻真的挺喜欢他的,虽然更像朋友的那种喜欢,更像一种喜爱,像心疼,像看到一只孤零零的小狗。没办法像喜欢一个女孩那样喜欢秦柚,可能是因为他的基因并不推荐他这么做。
那又怎么样,隋轻乐意。对他的喜爱是一切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隋轻可能只是帮他把校服捡起来,默默放好就走了。
这才是隋轻对大部分人的态度——忽视,不在乎,远离,任由他们被命运吞食。喜欢他的人把这个当成洒脱和自由。
结果隋轻还在慢慢来呢,人不见了。
但是隋轻不怪他。
……
秦柚和刘询作别之后,又自己到一些音乐氛围浓厚的地方走了走。
他一个人三年,前两年在国内自己折磨自己,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第三年忽然开始屏蔽——屏蔽别人,屏蔽自己。
隋轻除外。
他在第三年开始停止千篇一律的音乐创作,到处走走看看,无论国内国外,无论古典流行,无论什么学院什么街头,他要假装自己没有任何音乐上的天赋,假装自己没有任何自傲和自卑,单纯地用耳朵去听那些旋律和律动。
别人来搭讪问他是喜欢音乐吗,他说不喜欢——他甚至连吉他都没有带在身上。
然后顺路和刘询聊了天。
然后决定回到隋轻身边。
刘询说:“赶紧回去吧,那是他长这么大唯一主动去喜欢的女孩,跟在外面遇到能说话、玩得来的人不一样,是真的挺喜欢的。虽然他很难去喜欢别人,说不留恋就不留恋,但是你在外面拖得越久,不就越让他有可能遇到下一个女孩吗?”
“……”
倒也不必用那么杀人诛心的话来劝人,他不那么吓秦柚,秦柚也是要回去的——他已经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了。
所以秦柚走完最后几个地方,回去把吉他背上,原路回到那扇门前,低着头,按了按门铃,敲了敲。
十几秒后,门开了。
隋轻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和三年前、六年前,和他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没有任何差别。
他看着隋轻,没胆儿,不敢进门,怕打扰隋轻,怕自己又逼着隋轻做不喜欢的事情,怕自己已经没有那位前女友重要了。然后哭了,站着不声不响地哭,扑进他怀里撕心裂肺地哭。
傻逼眼泪操他妈的爱流就流,不需要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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