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提着食盒穿过东廊,竹编的盒盖缝里漏出绿豆粥的甜香,她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楚枭从四更天就守在案前,烛火燃尽了半支,案上摊着的边疆舆图还压着镇纸,边角被指尖摩挲得发毛。
“大人,用些早膳吧。”秦嬷嬷在书房门外站定,声音放得柔缓。门内传来一声低哑的应,楚枭开门时,鬓边还沾着点烛花,玄色常服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一道浅疤——那是早年陪先帝巡猎时,被熊爪划的,如今倒成了他常年握笔、执棋的佐证。他接过食盒,目光扫过廊下,忽然问:“音儿呢?今日怎没听见她在院外读书?”
“姑娘在西书房整理旧籍呢,说是要把先夫人留下的那些诗集归置好。”秦嬷嬷答着,眼角瞥见楚墨音的身影从西廊拐过来,连忙住了口。
楚墨音怀里抱着一摞线装书,青布书套上绣着细小的兰草纹,是母亲生前亲手缝的。她穿了件浅碧色襦裙,裙摆绣着几茎细竹,走动时像有清风拂过竹梢。走到近前,她才发现父亲眼底的红血丝,连忙把书放在廊下的石桌上,伸手探了探食盒的温度:“爹,粥该凉了,您快趁热吃。这些舆图要是急着看,等会儿我帮您一起整理。”
楚枭看着女儿指尖沾的墨渍——定是整理旧籍时,不小心蹭到了扉页的题字,心里忽然软了半截。他抬手拂去她肩上的一片落絮,轻声道:“不用,你把你母亲的书收好就行。昨日你二哥说,你寻的那本《漱玉词》找着了?”
“嗯,在书箱最底层呢,书页有点潮,我正晾在窗台。”楚墨音说着,目光落在父亲案上的舆图,隐约看见“云州”二字被红笔圈着,心里忽然想起昨日大哥楚云风回京时的模样——他一身郎将甲胄没来得及卸,就冲进书房,声音压得极低,说“太后让沈巍去云州查军备了”,当时她隔着窗纸,只听见父亲重重叹了口气。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是楚府常用的那几匹驽马的蹄音,倒像是宫里御马监养的良驹,踏在青石板上“嗒嗒”响,震得廊下的灯笼都晃了晃。楚枭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一把抓住楚墨音的手腕,指腹攥得她生疼:“快,回你屋去,别出来。”
楚墨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管家老周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藏青布衫的前襟全湿了,像是跑得急,撞进了院外的积水潭。他扑到楚枭面前,膝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声音发颤:“大……大人!宫里……宫里来人了!是太后身边的刘公公,带着六个小太监,还抬着明黄的匣子,说是……说是传旨!”
“明黄匣子?”楚枭的指节瞬间泛白,他松开楚墨音的手,转身就往内室走,声音掷得又快又急,“秦嬷嬷,拿我的朝服!玄色云鹤纹那件,玉带和笏板都备好!云风呢?快让人去偏院叫他,让他把郎将的官服换上!”
楚墨音站在原地,怀里的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漱玉词》的书页散开来,正好翻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页。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书页,忽然想起前几日陪母亲的旧友张夫人喝茶时,张夫人低声说的话:“太后近来总问世家姑娘的年纪、品貌,怕是要选秀了。”当时她只当是闲话,如今想来,那竟是谶语。
“姑娘!快回屋换衣裳!”挽月从西跨院跑过来,手里攥着一件月白襦裙,是楚枭特意让人给楚墨音备的“见客装”,领口绣着圈暗纹云纹,素净却不失庄重。她拉着楚墨音往回走,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周说,刘公公是太后的人,传的旨定没好事!姑娘你穿得素净些,见了公公别多说话,万一……万一要是选秀的事,你可千万别慌!”
楚墨音被她拉着走,鞋尖磕在门槛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却没心思顾。她看着廊下慌乱的下人——杂役们扛着香案从库房跑出来,案角撞在门框上,掉了块漆也没人管;丫鬟们捧着铜炉、檀香往前提,帕子掉在地上,踩出一串脚印;还有人往楚云宁的书房跑,喊着“二公子,快换衣裳接旨”,整个楚府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乱得让人眼晕。
换衣裳时,挽月的手抖得厉害,系腰带时明黄的丝绦绕了三圈,活扣才勉强系上,穗子垂在腰侧,还在微微颤。楚墨音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像纸,眼底的慌藏不住,却还是伸手帮挽月理了理皱巴巴的袖口:“别慌,说不定只是陛下赏东西,或是给二哥赐婚呢。”
话刚说完,前院就传来一阵清脆的鞭响——是宫里太监引路时的“净街鞭”,三响一停,声音穿透庭院,像三道惊雷砸在每个人心上。挽月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楚墨音却猛地推开她,拔腿就往前院跑,裙摆扫过廊下的花盆,撞得月季花瓣落了一地。
前院的香案已经摆好了,檀香燃着,烟气袅袅往上飘,绕着那个明黄的圣旨匣子,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威严。刘公公站在香案旁,面白无须,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手里的象牙拂尘搭在臂弯,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从楚枭、楚云风、楚云宁脸上一一扫过。楚枭穿了朝服,玄色缎面上的云鹤暗纹在晨光里泛着微光,玉带系得端正,笏板握在手里,指尖却在微微抖;楚云风的郎将官服刚换上,领口的盘扣还没系好,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放在一旁,剑穗上的红绒线沾着露水;楚云宁穿了件宝蓝长衫,发间簪着支碧玉簪,脸色白得和楚墨音差不离。
楚墨音连忙跪到楚云宁身边,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指尖蜷缩,却不敢动。刘公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像刮过琉璃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楚尚书令楚枭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国库充盈,海宇升平,然朕后宫空虚,不足以承欢圣驾、绵延子嗣。特选秀女入宫,充盈掖庭,为帝分忧。楚尚书令之女楚墨音,品貌端方,娴淑有德;镇国将军李文远之女李玄乐,聪慧明达,秀外慧中,着二人三日后入宫备选。钦此。”
“入宫备选”四个字像重锤,砸在楚墨音的心上。她跪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手指死死攥着裙摆,素白的绫罗被捏得皱成一团,指腹嵌进布料里,渗出血珠也没觉出疼。她想起秦嬷嬷说过的话:“宫里的墙比山还高,进去了就像鸟儿关进笼子,再想出来,难喽。”她还想起玄乐,那个总爱穿着骑射装、跟着大哥练剑的姑娘,要是知道自己也要入宫,怕是要当场拔剑砍了圣旨。
楚枭接旨时,指尖碰到明黄的绫缎,烫得他手心发疼。他低头扫过圣旨上的字迹,心沉到了底——那是太后的笔体,弯钩处带着特有的钝感,去年太后赐楚府“贤良”匾额时,他见过一模一样的字。所谓“皇帝诏曰”,不过是太后借了陛下的名义,把他和李文远的女儿,都拉进那座吃人的宫墙里。
“楚大人,恭喜啊。”刘公公接过老周递来的荷包,指尖捏着掂了掂,嘴角的笑没什么温度,“令千金能得太后看中,这可是楚府的福气。三日后巳时,咱家会派马车来接,可别误了时辰——太后还等着验看呢。”
刘公公领着小太监走后,前院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滋滋”声。楚云风猛地站起身,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骨“咯吱”响:“这哪里是选秀!是太后的毒计!她想拿音儿和玄乐当人质,牵制咱们楚家,还有李将军!”他几步走到案前,一把抓过摊开的云州军备图,指尖戳着图上的防线,“沈巍刚去云州查军备,她就下这道旨,两步棋摆得明明白白,就是怕李将军在边疆异动!”
“抗旨吧!”楚云宁也站了起来,声音发颤,“咱们找李将军借些人手,逃去云州,太后在京里也奈何不了咱们!”
“抗旨?”楚枭猛地转过身,眼底满是疲惫和无奈,他指着正厅墙上的“楚氏宗祠”牌匾,那紫檀木的牌子上,刻着楚家三代先人的名字,“前朝户部侍郎的女儿,不过是推了选秀,就被安上‘大不敬’的罪名,全家流放三千里!咱们楚家在京畿当差的族人有十几个,要是抗旨,灭族都是轻的!”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得楚云风、楚云宁哑口无言。楚云风看着父亲鬓边的白发,看着弟弟无措的脸,终究把“鱼死网破”的话咽了回去——在皇权面前,世家的体面不过是层薄纸,一捅就破。
楚墨音缓缓站起身,膝盖磕得又红又肿,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她走到楚枭面前,声音平静得让人心疼:“爹,大哥,二哥,别争了。圣旨已下,咱们没退路。”
“音儿!”楚云风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他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又怕碰碎了她,“是大哥没用,在兵部说不上话,护不住你。”
“大哥别这么说。”楚墨音摇了摇头,抬手拂去楚枭肩上沾的落絮,“我是楚家的女儿,不能让楚家因为我受牵连。”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前院的香案,檀香还在燃着,烟气绕着圣旨匣子,像绕不开的网,“入宫就入宫,我会好好活下去,等将来局势缓了,总能回来的。”
秦嬷嬷走过来,拉着楚墨音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指尖:“姑娘,宫里的规矩比头发丝还密。奉茶时手别抖,说话时别抬头,就算受了委屈,也别当着人哭——眼泪在宫里最不值钱。”
“我知道。”楚墨音点了点头,转向挽月,“你帮我收拾东西吧,就带些常用的衣物和书籍,绣绷和针线也带上,没事的时候,还能绣绣东西。”
挽月哽咽着点头,转身往西跨院跑,帕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楚枭看着女儿转身的背影,单薄得像片被风吹得打晃的竹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是昨日李文远派人送来的,信上只有一句话:“太后或有动作,需防选秀之事。”当时他还抱着侥幸,如今才知,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老周,备车去李府。”楚枭的声音沉得像铅,“玄乐也在名单上,李将军那边怕是也乱了,咱们得赶紧想办法,给孩子们留条后路。”
楚云风、楚云宁跟在他身后,前院的香案还摆在那里,香炉里的檀香燃得只剩半截,烟气袅袅往上飘,却驱不散满院的压抑。楚墨音站在西廊下,看着父亲的马车驶出巷口,车轮压过青石板,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像刻在心上的痕。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漱玉词》,指尖拂过“生当作人杰”的字迹,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这词是先皇后最爱的一句。先皇后去得早,死因不明,如今想来,怕也和这深宫里的争斗脱不了干系。
风又吹来了,卷起地上的月季花瓣,落在她的裙摆上。楚墨音握紧了手里的书,心里忽然有了一丝韧劲儿——就算宫里是龙潭虎穴,她也得闯一闯。为了楚家的宗祠,为了父亲的白发,为了母亲留下的书,也为了自己,她得好好活下去。
三日后,她就要踏入那座朱红宫墙了。那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不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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