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枭吩咐老周备车时,指尖还残留着明黄圣旨的烫意——那绫缎本该是皇家恩典的象征,此刻却像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秦嬷嬷闻讯从东厢房赶来,手里捧着件玄色织金披风,快步追上他的脚步,指尖轻轻拂过披风领口绣得细密的云鹤纹,声音压得柔缓却难掩颤意:“大人,入夜风凉,披上吧。李府那边……您凡事多斟酌,别跟李将军急,也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楚枭抬手接过披风,指腹触到冰凉的缎面,忽然想起方才楚墨音扶着他胳膊时的温度——那孩子指尖沾着墨渍,掌心却暖,此刻想来,心口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低头系披风系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动作却稳得没半分破绽:“知道了。府里你多照看,盯着些西跨院,别让音儿知道太多,免得她慌。”
秦嬷嬷躬身应“是”,看着楚枭转身往大门走,玄色披风的下摆被晚风掀起一角,在暮色里划出一道萧索的弧。廊下的灯笼已被点亮,昏黄的光映着他的背影,竟比往日矮了些似的——秦嬷嬷忽然想起,自先夫人走后,大人就没好好歇过,如今又添了这桩事,怕是更熬心血了。
马车早已在侧门等候,拉车的是楚府最快的一匹乌骓马,马鬃被风吹得乱颤,车夫握着缰绳的手紧得泛白,见楚枭过来,忙躬身:“大人,车备好了,走后门抄近路,避开街上的巡防,半个时辰准到李府。”
楚枭点头,弯腰钻进车厢。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驼绒垫,却暖不透心底的凉。他靠在车壁上,从袖中取出那封李文远昨日派人送来的密信,信纸已被反复摩挲得边缘发毛,上面“太后或有动作,需防选秀之事”的字迹,此刻在昏暗中像烧红的针,扎得他眼疼。他想起昨日看信时还存着侥幸——太后虽掌权,却也不敢明目张胆拿世家女儿做筹码,如今才知,是他低估了太后的狠辣。
马车驶动,车轮压过青石板,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偶尔遇到晚归的挑夫,车夫会轻喝一声让道,声音在暮色里传得不远。楚枭掀开车帘一角,见街旁的店铺大多已关了门,只有几家灯笼铺还亮着,昏黄的光映着挂在门口的走马灯,转得人眼晕。他忽然想起先帝在时,京夜里从不这样冷清——那时街旁的酒肆会开到三更,说书先生讲着边疆的战事,孩子们追着灯笼跑,如今却只剩巡防兵丁的脚步声,敲得人心慌。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便停在了李府后门。楚枭刚下车,就见一道魁梧的身影立在门旁的老槐树下,玄色劲装,腰间佩着把鲨鱼皮鞘长剑,正是李文远。他显然已等了许久,靴底沾着些泥土,想必是在院里踱了不少圈,见楚枭过来,大步上前,伸手攥住楚枭的胳膊,指腹的老茧蹭过楚枭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楚兄!圣旨的事我已知晓——老周派来的人刚走,玄乐那丫头还在演武场练剑,我没敢告诉她,怕她当场闹起来!”
楚枭能感觉到李文远掌心的汗,也能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这位在边疆杀过马贼、抗过匈奴的将军,此刻竟像个没了主意的孩子。他拍了拍李文远的手背,声音沉得像铅:“先进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府里的暗卫虽多,也防不住太后的眼线。”
李文远点头,引着楚枭往后院走。李府的后院比楚府更显肃杀,墙角立着几个劲装暗卫,腰间都配着短刀,见了两人,只躬身行礼,眼神却警惕地扫过周围的阴影。进了书房,李文远反手关上门,屋内只点着两支牛油蜡烛,烛火跳动着,映得墙上挂着的边疆舆图忽明忽暗——那舆图上用红笔标着李家军的布防,是李文远亲手画的,边角已被摸得发亮。
“楚兄,你坐!”李文远走到案前,抓起桌上的粗瓷茶杯,猛灌了一口凉茶,茶水洒在衣襟上也不在意,重重将杯子顿在案上,瓷杯与木案相撞,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惊得烛火晃了晃,“太后这老狐狸!明着是选秀充盈后宫,暗着是拿玄乐和音儿当人质!我在边疆练兵三年,她总说我‘拥兵自重’,去年还派御史弹劾我克扣军饷,若不是先帝留下的几个老臣求情,我早被召回京城卸了兵权!如今倒好,沈巍刚去云州查军备,她就下这道圣旨,两步棋摆得明明白白,就是怕我在边疆异动!”
楚枭走到舆图前,指尖落在云州的位置——那里用红笔圈着个小圈,正是沈巍如今驻扎的地方。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李兄,你可知沈巍去云州,查的不只是军备?前日云风从兵部回来,说沈巍带了三百御林军,还查了咱们楚家在云州的粮庄。那粮庄是先帝登基那年让咱们办的,为的是给边疆供粮,如今却被沈巍说成是‘楚家私产’,还扣了两车粮,说是要‘核验账目’。”
李文远闻言,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咯吱”作响,指腹几乎要嵌进掌心:“我就知道沈巍那小子没安好心!去年我弹劾他在雁门关克扣军粮,让他丢了翎子,他记恨在心,如今仗着太后撑腰,竟想断我的粮道!楚兄,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玄乐那丫头,从小就爱跟着我在演武场跑,舞刀弄枪的,让她入宫学那些端茶倒水的规矩,比杀了她还难受!”
楚枭叹了口气,走到椅旁坐下,指尖揉着眉心——那里突突地跳,是连日操劳的缘故。他看着李文远踱步,看着这位一向沉稳的将军此刻像头困兽,心里更沉:“我何尝不想反抗?可李兄,抗旨的代价咱们付不起。前朝户部侍郎的女儿,不过是选秀时推说染了风寒,就被太后安上‘大不敬’的罪名,全家流放三千里,至今还没回来。咱们两家在京畿当差的族人有上百口,若是抗旨,太后正好扣上‘谋逆’的帽子,到时候可不是流放那么简单。”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入宫?”李文远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楚枭,眼底满是不甘,“我已派去联系旧部的人回来了,京畿周围的卫所,半数指挥使已被太后换成了沈巍的人。咱们就算想带着女儿逃,也逃不出京——城门的守军如今都要查太后的手谕才放行,连出城采买的商贩都要搜身。”
楚枭抬眸,看向李文远,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那找其他大臣相助呢?比如户部尚书张大人,他是先帝的旧部,当年咱们一起在翰林院当差,也算有交情。”
李文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玉簪——那簪头是个小小的箭囊样式,刻得精致,是李玄乐上次回家时落在他书房的。他攥着玉簪,指腹摩挲着簪头的纹路,声音沙哑:“张大人?上个月太后刚把他的小儿子提拔成了太仆寺少卿,还赏了他一座别院。他如今早就倒向太后那边了。前日我去拜访他,提起云州军备的事,他只说‘太后自有考量’,半句不肯多言,临走时还劝我‘识时务者为俊杰’。”
烛火燃得更旺了些,烛泪顺着烛身往下滴,落在案上,凝成一团蜡渍,像摊化不开的愁。楚枭看着那团蜡渍,忽然想起楚墨音下午练礼仪的模样——那孩子跪在青布上,膝盖红得发紫,却还笑着说“爹放心,我不会失仪”,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音儿今日请了府里的张嬷嬷教礼仪。张嬷嬷早年在宫里的尚食局当差,说宫里的规矩比头发丝还细,走路不能晃肩,说话不能高声,连奉茶都要倒七分满。那孩子,练应答练得嗓子都哑了,却还不让挽月告诉咱们,怕咱们担心。”
李文远听到这话,眼圈忽然红了。他将玉簪放回案上,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玄乐也是。前几日给我送家书,说想等我回京,教她新的骑射技法。还说她攒了些私房钱,想给音儿买支好狼毫笔,因为音儿说过喜欢写小楷。如今……如今却要让她入宫,去学那些她最讨厌的规矩。”
楚枭沉默了,拿起桌上的茶,却没喝,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茶水。他想起先帝临终前的模样,想起先帝拉着他和李文远的手,说“朕走后,你们要辅佐陛下,守住这江山,也守住你们的家”。那时他和李文远都跪着应了,可如今,他们连自己的女儿都守不住。
“楚兄,”李文远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我倒有个主意,就是冒险些。咱们可以找机会联系宫里的吴公公,他是先帝的近侍,如今在太后宫里当差,心里却向着陛下。若是能让他在宫里照拂孩子们,至少能让孩子们少受些委屈。”
楚枭眼前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吴公公?我也想过找他,可去年太后清理先帝旧臣时,吴公公被打了四十杖,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行事越发谨慎,怕是不敢掺和这事。而且太后盯他盯得紧,咱们若是联系他,万一被发现,不仅救不了孩子,还会连累吴公公。”
李文远叹了口气,又开始踱步,靴底蹭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烛火渐渐弱了些,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两个无助的剪影。
“那……咱们只能先让孩子们入宫?”李文远停下脚步,声音里满是无奈。
楚枭点头,指尖攥紧了袖中的密信,信纸的边缘硌得他手疼:“只能这样。至少宫里暂时是安全的,太后要的是牵制咱们,不会立刻对孩子们怎么样。咱们后续再想办法,比如等沈巍在云州查不出把柄,太后的警惕心松了些,再寻机会让孩子们出来。”
李文远深吸一口气,走到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把匕首——匕首的鞘是鲨鱼皮的,刀刃却只有三寸长,打磨得发亮。“这是我给玄乐打的,能藏在发髻里,关键时刻能自保。楚兄,你也给音儿准备些护身的东西,宫里人心叵测,多一分准备,就多一分安全。”
楚枭接过锦盒,指尖触到冰凉的鞘,心里忽然有了些底:“我会的。秦嬷嬷那里有支银钗,钗尖是中空的,能藏些安神药粉,万一孩子们受了惊吓,也能用上。”
两人又商议了许久,约定每日通过暗号传递消息——楚府的老周和李府的管家会在街角的茶馆见面,用茶碗的摆放方式传递消息。他们还约定,三日后送孩子们入宫时,尽量跟车到宫门,至少能多陪孩子们走一段路。
直到窗外的夜色更深,蜡烛快燃尽了,只剩下一寸长的烛芯,楚枭才起身告辞。李文远送他到后门,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李文远握着楚枭的手,掌心的汗湿了楚枭的衣袖:“楚兄,保重。孩子们……就拜托你我了。”
楚枭点头,指尖用力回握:“李兄也保重。咱们一定能想出办法,不让孩子们在宫里受委屈。”
楚枭钻进马车,车轮再次驶动,往楚府的方向去。他掀开车帘,望着李府的大门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困境的开始。三日后,两个女儿入宫,他与太后的较量,才真正拉开序幕。车厢里的烛火微弱,映着他疲惫的脸,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为了女儿,为了楚家,也为了先帝的托付,他不能输。
马车驶进楚府侧门时,已近子时。秦嬷嬷还在廊下等,见他回来,忙迎上去:“大人,您可回来了。姑娘那边已经睡了,挽月说姑娘练了一下午礼仪,累得沾床就睡,还攥着那本《漱玉词》。”
楚枭点头,脚步放得极轻,往西跨院的方向走。廊下的灯笼亮着,映着他的影子,他忽然想起楚墨音小时候,总爱抱着《漱玉词》追着他问“爹,什么是生当作人杰”,那时他还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如今女儿长大了,却要在深宫里体会“人杰”的难处,他这个做父亲的,却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西跨院的门虚掩着,楚枭轻轻推开一条缝,见楚墨音躺在床上,眉头微蹙,手里果然攥着那本《漱玉词》。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安静。楚枭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轻轻带上门,转身往书房走——他还要连夜写封信,给在云州的楚云风,让他盯着沈巍的动静,或许,这会是救女儿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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