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琼话音入耳的刹那,孟商便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
他前些日子刚拿到有关于何琼身份背景的调查结果——
籍贯不详,出身不详,只知其七岁加入【人兵阁】,经过长期训练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刺客,曾应阁主要求,杀死过许多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行事干脆利落,出手从无败例。
婆娑林内那个不起眼的小宅子,是【人兵阁】的分部之一,阁内的刺客和某些大人物偶尔会去那儿落脚,交换信息、派发任务、日常训练。
不久前,【人兵阁】阁主松狂要去视察,婆娑林那边,提前几天便准备了起来。
然而时间一到,松狂却并未出现。反而是何琼一人一剑,大张旗鼓叛出【人兵阁】,将所有前来的人杀的一干二净。
尔后一把大火,烧至黎明。
根据目前搜集到的资料来看。【人兵阁】那几个过去的副阁主和小队长已经尽数被杀,阁内原本的刺客成了一盘散沙,死的、伤的、被抓的、失踪的……都有。
算来,昔日阁内能说得上话的人里,尚且幸存至今的,只有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松狂。
*
早在许久之前,孟商对【人兵阁】就有所耳闻。
那是个专门培养刺客的黑窝,阁内成员的一切信息都十分神秘,难以挖掘。
在阁主松狂的带领下,里面的人——或者说人兵,一个比一个疯狂。
只要利益给够,没谁是他们不敢杀的。
孟商“三生有幸”,体验过几次疯子的不要命袭击,要不是他爱惜自己得很,出门在外总要带上暗卫,说不定早就一命呜呼了。
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何琼,却完成了一人灭一阁的壮绩。
其实力强弱,可见一斑。
——有这样的了解在前,才有方才,孟商随口一问般的试探。
*
如今,他得了何琼斩钉截铁的答案,兴味同时,也更生警惕。
孟商定定望着何琼清澈的眼,柔声问:
“为什么呢?”
何琼不解。
孟商:“为什么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想要上战场?”
“为什么不急着去寻你那个跑掉的仇人头子,报仇雪恨?”
何琼:“……”
看来他是已经调查过她了。
青年温和的目光拢在何琼身上,却叫少女觉得——
倘若一个字说不对,就会被拖出去凌迟处死一样。
她心思电转,果断道:
“因为好奇。”
孟商挑眉:“嗯?”
何琼飞快理清思路:
“我初见你是一场意外,后面因你那边人多势众,被带回来也实属无奈。”
“但这半个月里,相处时间越久,我的疑惑便越浓,渐没了离开的想法。”
她顿了顿:“我认为你轻佻、虚伪、狡猾、薄情。”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你手下会有那么多人忠心耿耿、无法理解你凭什么能成为一方霸主,更无法理解,你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
何琼一字一顿,言语如利剑:
“我觉得。你不配。”
她从容地把话圆回来:
“所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又要如何走完来日的长路。”
“我留下来,是想看你笑话。”
“想上战场,是很喜欢打架。”
“不去寻松狂的仇,则是因为乱世茫茫,找人如大海捞针,暂时只能按兵不动。”
何琼:“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孟商:“……”
他可太满意了。
满意的想杀了她。
可哪怕内心已经翻江倒海,孟商却仍能维持住笑吟吟的面具。
他轻慢道:“不满意。”
“真是令孤不悦的回答。”
何琼冷冷嘲讽:“难道你还期盼着我说出对你一见钟情,所以不愿离开的荒唐结论?”
孟商嗤之以鼻:“那倒不必。”
“跟你相处便如此膈应,被你喜欢,恐怕会更为不幸。孤可担待不起。”
他被挑衅出火气,言语难免夹枪带棒,何琼却并不在意。
因为她也觉得,喜欢上孟商,是件很不幸的事情。
可能哪天眼睛瞎了,才有些可能吧。
二人相看两厌。尤其是孟商,瞧着何琼的漂亮脸蛋,真是越瞅越气。……
他在立刻就把这闹心小冤家砍了,和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送上战场打一架发挥实力之间摇摆片刻,一拢折扇,刻意疑道:
“何琼。你觉得自己很强吗?”
黄昏,最后一点余晖,洒上何琼面庞。
灿金为她冰冷的脸,镶了层温柔的边,少女眸色清亮,语气从容,仿佛并不是在吹嘘什么大话,而是陈述了某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是。”
“只要拿起剑,我就是无敌的。”
孟商:“……”
他挑剔的目光在何琼头顶绕了一圈,像在考量商品价值般淡漠。
……却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在他心里撩起一把骄傲的火。
前朝从无女子为兵的先例,但孟商忽然很想任性一次。
他确实打心底里期待着,眼前这个人,能带给他一场奇迹。
孟商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光。
于是他说:“孤给你这个机会。”
“何琼,让我见识见识,你到底有多强!”
*
孟商离开后,一直隐在主帐内的亲信们才鱼贯而出。
他们显然也听到了方才主公跟何琼的对话,路过何琼身边时,神情各异。
有的眉头紧蹙、有的不屑冷笑、有的微微颔首……却都是匆匆而过,并未停下脚步。
唯独于敝冲她行了一礼,道了声贺。
何琼平静回礼,脑海还回荡着444忧心忡忡的嘀咕:
“宿主,你真的要上战场么?”
何琼心想:当然。
她会证明自己的价值,然后扶着孟商,一步步登上天下至尊的高位。
到那时,她的任务奖励,也将唾手可得。
*
与荆作战的持续时间,比孟商料想的要短一些。
自九月开打以来,荆国抵抗慌忙,实力有限,又叫也想分一杯羹的乔、徐夹击,可谓三面受困,穷途末路。
曜国离荆最近,拨军方便,了解也深,大军按照计划往荆国国都打,一路势如破竹、少遇败绩,愈发士气高昂、如有神助。
孟商坐镇斩木城,手里收到的军情,大多都为捷报。
如此持续两个多月,曜国便打到荆之都城,将其团团围住,视之如视困兽。
荆国无路可走,闭城三天后,孤注一掷,奋而死战。
两军阵前相接,杀声喊声震天。
浴血鏖战许久,荆国残兵到底不能胜天,叫曜**队踏破城门,只剩惨然。
何琼身披铁甲,随着大军进城,手中利刃血光森森。
她跑着跑着,便一马当先。
呼啸风声阻住赵将军在后面的吹胡子瞪眼。
她一腔意气,只顾往前。
轻骑止于在内乱中脱颖而出、刚刚上任不久的荆国主君身边。
何琼微微勾唇,挥剑架上对方脖颈,缓声问:
“可降?”
荆国主君:“……”
主君对日长泣,已是无能为力。
*
适时是乱世争霸的第四年,夜里下了今岁以来第一场雪。
战场上身披铁甲的何琼,与营帐内无所事事的孟商,在某一瞬间同时抬头,凝望昔日大庸国都的方向。
那是他们终此一生,必须到达的地方。
*
转眼间,几日光阴匆匆逝去。
深夜亥时已至,外面星隐月没,曜国斩木城主帐内却仍然亮着微光,一个人影倚在帐边,百无聊赖。
被单独召进内的于敝青衫依旧,不见疲态。
他生了张白面书生般儒雅的脸,却憋着满腹弯弯绕绕的坏水儿,是个心思比蜂窝煤还多的狐狸,也曾是荆国前任主君——姜清栩的幕僚。
过往两只狐狸惺惺相惜,联手坑人,没少给孟商使绊子。
为了收服于敝,孟商曾可谓费尽心思、百般算计,好不容易才使他跟姜清栩离心,在曜国的威逼利诱下慢慢顺服。
其中艰难险阻简直不堪回忆,以至于孟商下定决心,要狠狠压榨于敝,以挽回对方曾经“误入歧途”的过错。
于敝经年劳累,被迫适应,已经习惯这种被随叫随到的痛苦。
毕竟孟商此人实在冷酷。
他从不管你是否真心实意,他只要你无路可走,他只要你仅能臣服。
*
荆国归顺的捷报在手,孟商今儿心情极好,难得没开口捉弄人。
于敝察言观色,行礼之后二话不说,先拱手祝贺:
“荆国已破,并入大曜。主公离一统中州更进一步,实是大喜。”
这马屁拍对了位置,叫孟商笑意愈深,然他“做作”得很,嘴上仍然傲道:
“小小荆国而已,不值一提。”
于敝便笑着转了话锋:
“这次战事如此顺利,少不了将士的拼杀。几位将军的传信中,也提及许多大才,日后好好培养,想必会是一大助力。”
他停在此处,话音微顿,抬眸见孟商一边漫不经心理着衣领,一边微微颔首。斟酌片刻,才续道:
“尤其是主公塞进去的那位何姑娘。”
“赵将军本是将她当作负累,几个月相处下来,却也多加赞扬,对其实力,极为认可。”
于敝熟练夸夸:“主公果真慧眼识珠。”
孟商莞尔:“瞧她有趣罢了。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她自己争气,与孤无多大干系。”
于敝揣摩着他的心思:“主公过谦了——这些天看下来,何姑娘虽是女子,却有累累战绩,令人侧目,之后论功行赏……”
孟商:“自是少不了她。”
于敝笑着长揖,对何琼在孟商心里的地位有了大致估量:
“主公英明。”
孟商不答,信手挽起帘帐一脚,看着外头未化的积雪,对于敝的小心思心知肚明——
揣摩他的想法逢迎,又能向何琼示好,真可谓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下属为人处世的小手段罢了,孟商看得清楚,却并不在意。
他带着恶趣味,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于敝。”
“你与姜清栩同乡,后又归于他麾下,效忠荆国。如今旧主已死,旧国覆灭,却还能如此为我这个罪魁祸首尽心,真是难得。”
孟商懒声道:“孤感动得很。”
于敝:“……”
他瞥了眼孟商散漫拨帘的身影、微澜不起的神情,属实没看出他哪里感动。
……倒是自己谨小慎微,根本不敢动。
于敝谦卑道:“良臣辅佐明主,本是应当。主公厚爱,臣下担当不起。唯有世世尽忠,以死相报。”
孟商被他的誓言“震惊”,虚情假意的问:“当真?”
于敝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情真意切”的回:“自然。”
两人“含情脉脉”对视片刻,孟商捉弄够了人,总算放过他,摆摆手:
“去吧。”
于敝松一口气,面儿上却不显,他默默走出营帐,却听孟商补道:
“几日后大军归来,约莫要办几场庆功宴庆贺。”
“你若不自在,可以不到场。”
于敝怔愣一瞬,转身时,主帐的帘已经放下,隔绝了孟商的身影。
他实在分不清对方是真心假意,正犹豫如何回应,却听孟商淡道:
“这次不是试探。”
“于敝,孤要你以大曜属臣的身份忠诚于我。”
“但大曜属臣之外,你自可作为自己而活。”
于敝:“……”
曜国的风霜划过他的眼,他立在原地,别了荆国花盛叶茂的春天。
青年面儿上的笑意维持不住了。
他弯腰,深深拜下去,滑落的泪湮没在雪地里,像一场无声的安葬。
“……谢过主公。”
于敝直起腰,轻轻垂了眼。
他满心茫然,想自己至今都看不透,又或许,永远也瞧不穿——
主帐之内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
主帐之内的人不知被下属惦记,正懒懒散散翘着腿,悠哉悠哉翻他新得的春宫画。
偶尔瞧到精彩处,还会大笔一挥,写点感言。
孟商洋洋洒洒写完一本画册,翻来覆去欣赏自己亲提的丑字,打算等何琼回来后跟她交流交流。
……与一国主君交流春宫图,这得是多大的殊荣啊。
想必何琼知道后,一定会跟此刻立在外头的于敝一样——
感恩戴德吧。
孟商:“你还有多少惊喜是孤不知道的?孤一定要狠狠奖励你!”
何琼:“你不要过来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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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孟商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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