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渐深,晚有烛火曳曳。
何琼自晌午跟孟商拌了几句嘴后,就被对方令在案前磨墨,去一去浮躁的心思。
小姑娘一手托腮,一手持着墨条在砚台打转,看似听话,实则在心里偷偷撇嘴,觉得最应该去浮躁的那个人,是孟商自己才对。
她余光时刻注意着孟商的方向——
这位往常最爱戏弄人的曜国主君,自回来后便没说一句话。躲去屏风后头的床上躺着,听暗九汇报亲娘这病的由来。
何琼在一旁竖耳偷听,拼凑出一些大致的信息——
孟商成为一方霸主后回了趟老家,将娘亲云袖接去平域主城享福,派人仔细看顾。
然而老夫人跟他关系不睦,对所谓的好日子也不大稀罕,反而像是求死心切。
她年前刚得一场风寒,迟不见好,主城城主知云袖身份特殊,费尽心思,请下一堆神医圣手出力诊治,可云袖却不配合,总有千方百计不吃他们所开的药,天长日久,愈加病重。
周围的人努力无用,束手无策,暗九几次传信,都逢对荆作战时期,未能引起重视。
万般无奈下,她只得亲自来回禀主公,盼他能去瞧瞧老夫人……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何琼:“……”
总觉得这事,有哪里怪怪的。
*
暗九三言两语简练说完,垂手立于屏风外,静等孟商决断。
约莫过了三息,里头传出声短促的冷笑。
孟商嗤道:“她若想死,总有千百种办法,选个不怎么痛苦的干脆方式一了百了。”
“如此熬着,硬生生把身体拖垮、拖死,是图什么呢?倒让大家都不痛快。”
青年话音一顿,沉思片刻,笑言:
“不然你这次回去,给她带封孤的亲笔信好了——”
“就说孤身为人子,不敢悖违母意,愿她一路走好,来世逍遥。”
暗九:“……”
她哪敢应答,只能默默单膝跪下。
旁听的何琼倒不客气,“啪嗒”把墨条一放,脆生生回:
“孟商。你又讲气话。”
孟商:“……”
孟商还记着她晌午跟自己对着干的事呢,懒得理她。
小姑娘顾自继续:
“你娘亲如此矛盾,约莫是心有郁结的缘故。如若能解此结,大概就不会再这样待自己了。”
孟商闻弦歌知“歹”意:
“……打住。你又要劝孤去见她?孤都说了,不能。”
何琼:“可你今日前去,见的或许就是她的最后一面了。”
孟商:“……”
何琼平静道:“若你错过此次相见之机,来日收到她的死讯,不会遗憾后悔吗?”
孟商:“……”
真是个有趣的问题。
他竟无法回答。
何琼在满室静默里起身,绕至屏风后,垂眸凝望青年半坐半躺的身影。
孟商姿态悠哉,问她:“还有指教?”
何琼默了默:“不算指教。只是经验。”
她轻声说:“万分痛苦的过去,仅仅只在那儿放着,并不能随时间淡化,只会越来越烂,然后,侵蚀掉更多的地方。”
孟商:“……”
青年伸手,轻攒住她的领子,把人拉下来一些:
“这可真是……实用又叫人难过的经验。”
*
孟商花费三天安排好斩木城的事宜,带着零星几人,策马往平域主城而去。
他回想自己上一次见到云袖的时间,已遥远的像蒙着一层雾。
却犹记对方美目含泪,言语锥心的模样。
记忆鲜活如昨。
——以至于时隔多年,看到这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息奄奄的云袖时,他竟有些不敢认。
云袖实在苍老了太多。四五十岁的年纪,满头白发,容颜憔悴,哀切的死气萦绕周身,再不见昔日好颜色。
孟商怕室内只有自己跟她两人,气氛会剑拔弩张,于是并未挥退暗卫,和伴在身边的何琼。
青年侧身,坐上床边,指尖虚虚悬在云袖面前,却最终没有真的触碰。
他张口,想唤一声“阿娘”,却只道出对方的名姓:
“云袖。”
孟商问:“你何苦把自己磋磨成这样?”
长久的沉默。
云袖:“……滚。”
她尚有意识,只是虚弱。虚弱到连一声“滚”,都讲的有气无力。
孟商早有预料,并不动怒:
“当初大吵一架后,你我母子分隔两地,不也各自安好了许多年吗?怎么这么久过去,你反而想不开了?”
青年为她掖掖被角:“真是越活越回去。”
云袖:“……”
云袖浑身颤抖,眼角滚下泪来,喃喃道:
“杀……我要杀——”
恶意不加掩饰的打在脸上,寒得似能渗进骨缝。
孟商无动于衷,很温柔的把云袖凌乱的鬓发别至耳后。
他笑意不落,哄道:
“别生气啦。我知道的。我等着您来杀。”
“——等您好起来,才有机会杀掉我,对不对?”
孟商体贴道:“是这些年我离得远了,不好算计杀害,所以你才越想越愤、自暴自弃吗?”
云袖一听此言,情绪更为激动,孟商便叹了口气,安抚的轻拍着她颤抖的手,嘴里说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好了、好了。不要着急。”
“我会多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却不会再来你面前碍眼。”
“就隔着不远、等着您杀,好不好?”
他把自己的性命送了出去,还笑着问想杀他的人:好不好?
……这怎么可能会好?!
何琼抿唇,忍了又忍,压低声音叫他:
“孟商!”
孟商没有回应。
青年缓缓弯腰,与云袖额头相触:
“哪怕是为了杀掉我,也要快点好起来啊。”
“……娘。”
【叮……】
【检测到任务目标满意值减少五点!当前满意值,六十三。】
*
门扉开了又合,天边仍是晨光。
何琼亦步亦趋,踩着孟商的影子,跟在他身后。
她随他走出长廊、走出院落,停至一棵桃花树前。
青年唇角噙的笑意始终未落,伸手抚了抚粗壮的树身。
“今岁园里的花,长势很是喜人。”
他问何琼:“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摘些回去插瓶可好?”
何琼:“……”
何琼难以理解他现在还能笑出来……还能说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小姑娘死死盯着孟商的侧脸,半晌不见他有所动容。于是忽然反手抽出腰间佩着的杀生剑,狠狠朝他刺过去——
孟商微不可查的一叹。
他一挪脚步,险险避过。杀生剑割断他一缕长发,插上树,距他脖颈,只差毫厘。
毫厘之间,死生一念,然而孟商转头,与何琼四目相对。
眼里仍然毫无波澜。
何琼手握在剑柄上,没把剑拔出来,心想:这是个奇怪的人。
拥有最恣意的外在,和最冷情的内里。
她攥着拳,硬邦邦道:“……抱歉。”
“我后悔劝你来见她了。”
孟商:“……”
他伸出两指,夹住颈侧的剑锋,抽出、移开,实在没看出何琼的歉意所在。
“你道歉的方式还真特别。”
何琼低嗤,明嘲暗讽道:
“我本意是希望你能循序渐进的跟她沟通,慢慢解开心结,却忘了你是个疯子……”
“让人向生的方法,竟是叫她杀你。”
“……心结不仅没开,还缠的越来越死。”
孟商莞尔:“你看我疯癫,我瞧你亦然。”
他指指云袖寝殿的方向——
树荫之前,她的贴身婢女正站在门口,迎着医师进去,嘴里反复念叨着“夫人总算肯喝药了”之类的话,喜泣不止。
长风挽过青年发梢,他的嗓音十分轻飘。
“这招明明就很有用,不是吗?”
何琼闭了闭眼:
“……你这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刚才还躲什么?让我直接把你捅死不好吗?”
孟商抬手敲敲她发顶:
“孤让她来杀,又不是真想死。”
青年很无所谓:“她各方面实力都受限,只是空有此心而已,稍防一防,便动不了孤分毫。”
何琼:“你就这么喜欢以身犯险?”
孟商干脆道:“不喜欢。但没办法呀。”
方才何琼刺来时动作太猛,发间插着的簪子被带的要掉不掉,瞧着碍眼。
孟商顺手把小姑娘簪子摘了,看她青丝如瀑散下,乌黑长发,容颜白皙,一双眼睛就那么盯着他。
好认真的眼神。
叫说惯了谎话、习惯了应付的人,情何以堪。
孟商指尖绕着簪身转上一圈,潜藏的情绪露出一点:
“她想要孤死,我想叫她活。”
“除却如此外,还能怎么办?”
青年淡淡:“来时你问孤,若不见她最后一面,他日收到她的死讯,会不会后悔。”
“孤听进去了,答案是会。”
“所以孤来此地,所以孤让她杀——有什么问题?现在她愿意服药,能好好的活下去。皆大欢喜。”
何琼微愠,怒道:“谁欢喜了?你欢喜吗?”
孟商:“……”
孟商“哈哈”一笑,垂首,额头抵上何琼的肩膀,惫懒道:
“你看你,真不讨人喜欢。”
“总问这么锥心的问题。”
何琼:“……”
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萦绕鼻间,何琼还是有些不习惯。
……却没像往常一样,下意识躲开。
她真心实意地疑惑:
“孟商。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
她说:“我想知道。我真的很想知道。”
少女的迫切毫无来由,却真诚的叫人难以忽视。
“你告诉我,好不好?”
孟商:“……”
青年发出标志性的哼笑,笑声里满怀嘲讽。
却果断道:“好啊。”
何琼没想到他会轻易答应,目露茫然:“……好?”
孟商:“至于这么意外吗?”
青年并未抬头,捏着簪子,轻轻点了点何琼的脸。
他语气实在平淡,令何琼分辨不清,这人究竟是在说反话,还是当真疯魔至此——
孟商站在春风里,慢道:
“把伤疤狠狠拨开,是一件多痛快的事啊。”
孟商:“发疯中。勿扰。”
何琼:戳戳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我疯我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