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顶山大地震前一周。南业,摇铃院。
晨光初绽,梁雪已妥帖束好云顶髻。靛青道巾虽紧裹头颅,偏仍有一缕柔丝倔强滑脱,摇在清冷的晨风里,像一尾微弱的火苗。
石阶蜿蜒,漫入氤氲香霭,两旁道众步履带风,掠她衣袂,唯梁雪一人缓步。她将冻得泛红的手掌滑入道袍那深阔的袖笼,细指搠弄着内衬柔软的棉纹,衣摆拂过石阶间隙昂头的嫩蕨,心舟自横。
时间的河流仿佛在她这片靛蓝的孤岛边凝滞、洇开、沉底。
"清丞子。"浑厚苍老的声线如钟磬余韵,从高处大殿幽深的门洞里传来。
梁雪趋步上前行了一礼,姿态如一帧静止的剪影。
"师父。"
"王台长回了钟山?"老道目光掠过她,投向殿内悬垂的经幡。
"是,大概夜里十点多。"梁雪眼睫低垂,目光落在青砖的湿缝。
"看来昨晚你也不得闲。"
"……弟子…贪恋后山月华,习剑…忘了星移。"
老道不答,指腹一捻灯芯,豆大的灯火"啵"地跃起,在他深壑林立的眉宇间投下剪影:
"剑道贵中正,重合和。过则失其韧,不及堕其灵。"
梁雪抬头,那"过"与"不及"似两枚石子,直坠心湖,漾开昨夜那轮悬镜孤月。
冬月凝霜,静洒剑台。
一缕穿林风过,枝头最后一片枯叶挣脱束缚,旋曳月下。
恰在枯蝶欲吻大地之际,银虹乍绽!
梁雪剑锋破开月华,泄成一泓清溪流淌。
道袖翻飞,随风舒展,月下昙花一绽;
青锋微挽,稳托逝蝶,绘写曼弧一道。
右肩推沉,剑身拂颤,落叶化羽飘飞,遨游夜墨;
意势缠绵,腕影连展,剑柄转绕纤指,描就半轮玉玦。
拨锋回引,四尺忽探,叶再为丝所牵,盈盈复掠晴空;
莲步轻移,刃带额风,撩起鬓发几丝,逸散青烟。
倏然凝姿,单足定立微尘,长剑遥指天心。
飞叶不堪激荡,寸寸摧折,零作月尘纷然。
叶屑如星,簌簌飘落,下起一场微凉絮雪。
时光行云过隙,然昨夜明月,仍是冰冷地悬照心头,那青锋摇曳的轨迹,恰似这三年来的日复一日。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毫厘,却也完美得令人窒息。
永远被困在相同的圆里,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山岚薄如蝉翼,萦绕不散,梁雪怀抱陶院主托付的批注,缓步于清幽山径,指尖抚过道旁枯黄的梧桐叶,叶脉间还凝着昨夜的雨珠。
走进天文台的台长办公室,窗子映出她渐近的身影,王台长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抬头。
"小清来得正好,刚萃的咖啡。"
"还是叫我小雪吧,王叔,"梁雪唇角弯起一丝弧度,"小清听着像在诵律。"
"好好,"王台长笑着点点头,注意力又迅速被屏幕抓住,"你自己倒,杯子在柜里。"
梁雪应声,将包裹轻置桌角,纤白的手指熟练地拉开一旁壁柜,拿出她那只鼓着腮帮子吐泡泡的小鲸鱼马克杯。水流细细冲洗杯壁,指尖触碰着那温顺的蓝鳍,很快,深褐的滚烫液体涌入杯腹,浓郁的暖流熨过紧绷的喉头,短暂驱散了山中晨露盘踞的湿冷齿痕。
另一侧的落地窗外,晨雾依旧迷蒙,玄武湖似一块被揉烂又丢弃的锡箔纸,杂乱无章地折射着支离破碎的天光。她双手环握温热的马克杯,立于这冰冷的单向玻璃前,气息呵出,在光洁的玻璃表面洇开一小团朦胧的雾气。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那张总在课堂打瞌睡的面孔——少年睡眼惺忪,抱着画满红叉的考卷,正抓着他那头乱发,接过身侧的女生为她泡的咖啡。
思绪的涟漪无声荡开,那杯影晃动,倏然碎裂,变幻成另一片截然不同的月光。
冷月半隐入云,显出满天繁星,梁雪手中不知何时换了一柄修长苗刀,刃薄如线,幽蓝暗沉。
剑台上,零落的枯枝碎屑簌簌低语,那曾流转无痕柔和的剑意消失殆尽,沉凝成一股隐于暗处的绵里藏针。
碾地生沉,刀尖拔起三寸寒芒,沉铁为笔,意于夜色拓刻山骨。
倏忽旋身,刃光爆于翻覆袖底,生生削去石台一角,切面钢硬如冰,倒映云隙游移的残月微痕。
回腕疾转,刀镡划出一道凄厉的莹莹寒弧,似有无形冻墨泼溅挥洒,拖拽刻下狠厉的撇捺锋棱。
身似狂絮纷飞,刀如梅枝藏雪。
点如寒星坠地;挑若毒蛇吐信;抹过处,暗藏分筋裂骨之危。
带卷千钧风雷;挂引幽势玄沉;绞回处,碎的皆是未绝生机!
长刀暴烈旋缠过顶,刃身映亮云隙漏月。
——一记劈山落石,刀挟万钧,悍然下剁!
石台剧颤,回声涤荡山川泽野,久久不散……
霜阴湿了衣衫,星月已去,墨色沉沉,浓稠悲恸压顶欲吐。
收刀破空,金声玉振,长刃颓然倾靠石台。
梁雪仰起素面,下颌绷死,一滴沉雨砸下,正落紧阖眼睫。
绵绵夜雨悄然泼落,带着粘冷的哀切,徒然平息着石台上纵横交错的深深刀痕,和那未曾喊出的——蚀心郁结。
寒夜的雨漫过胸腔,令她收紧了捧杯的双手。
那些悍然劈碎的月影,终究还是化作鲸鱼杯底那未被搅动的咖啡残滓,冰冷地沉淀着。
城市轮廓在远方的雾霭中笨拙舒展,苏醒着麻木的躯壳,皱皱的玄武湖褪去破碎的光晕,化为一块蒙尘的灰绿琉璃。梁雪的目光穿透玻璃的壁垒,投向城市上空那由无数冷光编织的、纵横交错的巨大罗网,她忽然很想知道,在这交错光路的尽头,那两个人究竟还记不记得她,记不记得这个在钟山云雾里抚着梧桐叶的小道士。
倘若——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能踏出这紫金云海,她定要去寻那两人。
不必问缘由,亦无需知去处,她只是想看看,陈萧野眉间的皱痕可还如当年那般倔强,沈珞珞眼底的光火是否依旧无畏而灼灼。
这念想飘摇无定,像一片沉坠的枯叶,无数次贴近水面,却永远触不到界。她也早已习惯了那份沉落的过程,习惯了在每个晨钟暮鼓的循环中、每一次精准到毫厘的剑式里,将它与汗水一同蒸发。
可命运最爱辛辣的戏弄。就在她已笃信余生便是这青灯山雾、寂静长河,就在她以为所有一切都已冷却成一块死铁时——
时光之壁轰然开裂。
所有的"不可能"瞬间塌成流沙。
快得……快得连一丝挽留都来不及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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