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回到摇铃院时,暮色已沉,恰似她心头终于平复的悸动。
推开那扇隐于斑驳青砖的厚重木门,一股粘稠的、裹挟着冰冷金属腥锈与苦涩草药焦糊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狭小工坊内,奇形怪状的炼金器械在摇晃的烛光下投着狰狞的影,粗大的蒸馏铜管如蛇盘踞,冷凝球滴落幽蓝水珠;墙角那尊低矮的八卦炉,炉口诡秘地吐出丝丝缕缕近乎凝滞的青灰薄烟。
师父正佝偻着身子,俯在案前。案上孤伶伶地立着一物,在昏黄光晕中渗出内敛又摄人的微光——那正是三法司昨日委托摇铃院墟化的圣樽。
"这盏圣樽,得送出去。"师父未抬头,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倦。
梁雪足下一顿:"送走?三法司的委托不是‘墟化’吗?"她快步上前,目光紧紧锁住那盏透着不祥宁静的容器。
"封缄术式之精微,世所罕见。"师父终于缓缓直起身躯,昏黄的烛火在他脸上肆意涂抹、明灭交错,"既不能用,亦无法以古法墟化。为师费尽两日心力,只堪堪解出其最表层的烙印信息——"他指骨嶙峋的手虚悬在圣樽上方,"原主留命:必须将其交付。"
梁雪缓缓伸出手,指尖在触及冰冷樽身的刹那,一股温热的脉动透过金属传来,她心头一悸。
"交付何人?"声线带着不自觉的紧绷。
"陈萧野。"师父一字一顿,清晰吐出。
这个遥远的名字像一柄未曾开刃的生铁钝器,裹挟着重量与钝痛,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楔入梁雪心脏深处。
"陈萧野?!"
她猛地撤回手,指尖残留的温热和冰冷交织成诡异的麻痹感,圣樽被她的动作带得在案上微微一旋,发出空灵嗡鸣,在狭窄的工坊里久久回荡。
"他…他根本就……"
"此樽原是其祖父执掌之樽。"音调沉得彷佛是从河床深底打捞起的陈钟,"昔年因其父无键纹相性,陈家掌灯传承,遂移交沈家。"烛光明灭,师父目光凝渊,"就是你担任守墓人时,与你配合的那位掌灯人。"
沈桓叔叔。
梁雪的手指在靛青的袖口上用力磋磨,仿佛在将某种印记磨实——白桐城老宅经年的柏木清香,后山梧桐林斑驳的影光,提着卤牛肉来蹭饭的陈萧野,还有跟在他身后的——珞珞那毫无阴霾、没心没肺的、夏日烈阳般的笑容……
师父的声音陡然沉重:"三年前,白桐城。你梁家与沈家共担维护之责的淮源神墓——"
几字落下,气氛冻结。
"——其上古封印几近崩坏,"音节砸在案上,带出血肉的重量,"沈桓以性命作契,燃尽魂灯,强斩‘兽之投影’,阻了灾难弥天。"
他猛地吸了口气,痛楚从沟壑里刻出来:"然,三法司事后仍然将此裁定为重大事故,你们两家传承因此被夺。"他抬眼,目光穿透烛光,直直刺入梁雪:"沈珞珞,亦被押入三法司……服役十年。"
血与火的回忆长河刹那决堤,冲毁了梁雪心中所有障壁——
那个雨夜。
天上是瓢泼的大雨,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映亮神墓的通道,沈桓叔叔背对入口,浑身浴血,刺目的殷红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稀释,在他脚下蔓延成无数猩红的小溪,汇入漆黑的泥土。他那素来温和、此刻却坚毅如铁的脸猛地转向梁雪,嘴唇开合,声音被雷鸣与兽吼碾碎——"看好珞珞!"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声话语。接着,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揉搓她和珞珞头顶的大手,带着决绝的力量,悍然推紧了神墓巨栓。
轰隆——!闸门关闭,将那片血雨腥风、绝望嘶吼与视若亲父的宽厚背影,连同她自己的一半灵魂,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封锁在了隔绝生死的彼岸。
三日后,三法司冷硬的黑色公务车停在沈家风雨飘摇的小院门口。
雨仍在落,冰冷,细碎,不可断绝。
当司员亮出盖着猩红印章的事故责任书时,穿着单薄孝服的珞珞被带上那黑色的囚笼,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没有言语,没有哭喊,只有成串的泪珠挣脱了主人的意志,沿着那张令人心碎的面颊,混着雨水滑落,积水的泥地溅起微不足道、无声无息、洞穿时光的水花。
"调查尚未结束,梁雪一并带走。"为首那副冷硬面孔转向她。
"荒谬!"一声断喝炸响屋檐。
从南业连夜赶来,对神墓封印进行收尾,彼时尚未收她为徒的老者,怒视着那份报告书,须发戟张。
梁雪猛地从回忆的幻痛中挣脱出来,胸腔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上岸。
"这樽早在三年前被三法司收走…"她的声音嘶哑干涩,"为何此刻…"
"是沈珞珞将它盗了出来,她…"
烛火映着老者沟壑纵横的侧脸,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流淌在他眼底,他知晓这两个孩子间那胜过血脉的羁绊。静默,挤压着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厚重得能拧出水来。
许久,他沉重地吐出后面几个字:"一周前…她因此…身殒道消。"
噗嗤!烛芯骤然爆开一朵灯花,火苗跳跃、拉长,在墙上投下狂舞的恶魔黑影。
"什么——?!"
一声不成调子的嘶吼从梁雪喉间挤出,如同神思被瞬间抽去了所有支撑,她踉跄着后退,眼前霎时天旋地转,一片漆黑,后背哐当一声,撞翻了一座沉重的黄铜天平架。
金杆与铜瓶坠地发出的震响如丧钟轰鸣,尖锐凄厉的滚撞声在狭小的工坊里凶狠反弹、撕扯神经。
她死死抓着粗糙的案沿,五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手腕痉挛的频率越来越高,剧烈抖动的指骨几乎随时会刺出皮肤。
"她——!"
梁雪猛地抬头,双眼被烛火映得一片血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怎么死的?!"
每一个字都是从喉管深处生生戳出。
师父缓缓闭眼,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无力回天的苍凉:
"不可说。"
三个字瞬间将周身空间压缩,工坊成了绝望囚笼,空气变作黏腻水银,浸泡冰水的湿絮钻进肺叶,令她拼命吸吮也无法得到一丝气流。
两个月前,电话那端,珞珞的声音清脆得如同檐下初雪被阳光晒化的冰凌碰撞,她轻快地诉说着辛苦争取的、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休假"的雀跃……她的话语还在耳膜上震动,那眼底始终未曾熄灭的光火还在梁雪记忆中跳跃、灼烫……
还没有…还没有来得及再见她一面,看看那光,是否如故。
怎么就…只余下这盏冰冷刺骨的圣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碾碎,散落,在她永远再也触及不到的角落?!
"师父!"
梁雪猛地盯住老人,眼中血红翻涌的不仅仅是泪水,更是一种绝望的质问。
"陈家早已自弃魔术渊源!陈萧野甚至从未踏足我们的世界!为何!为何非得是他?!"
"——因为命运。"师父离奇的话语轰压在梁雪的感知之上,"非人力可悖,非光阴可消。"他看着徒儿那双被难以置信填满的眼睛,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的悲怆:
"这是沈珞珞的选择,是她用燃尽生命的火,烙在这盏圣樽中的——唯一抉择。"
铛——
浑厚低沉的晚钟穿透沉沉暮色,震荡了窗棂,那凝结了千年时光的音浪余波层层推进,微微撼动了案上那静静矗立的圣樽。
嗡——
梁雪目光下意识地投去,幽微烛光下,圣樽光滑冰冷的侧面,一道极其不起眼、却又刻骨铭心的细微凹痕,猛地刺入眼帘。
那道痕——带着少年时的顽劣,带着那不计后果的恣意与早已烟消云散的嬉闹时光。
那个阳光懒洋洋穿透梧桐枝叶的林中角落,面对这传承千年、堪称圣物的古拙圣樽前,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脑袋凑在一起,珞珞的声音清脆又霸道。
"炸个记号,这是我们三个的约定!"
"太羞耻了我不要!"
"萧野你就负责吃嘛!"
微微亮起的术式爆过,便在这亘古的沉寂上留下了一道独一无二的——温热印记。
"啪嗒……"
一滴滚烫的水珠再也无法承载千山之重,冲破眼眶,狠狠砸落在案几光滑的表面,砸得烛火都为之一颤。
印迹微小湿润,如同烙印,滚烫地灼烧着那个早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被称为心脏的地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