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敲门声又急又响，跟催命符似的，砸在破旧的木门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活像下一秒就要把这摇摇欲坠的宗门牌面给拍散架。
玉衡霁心里那点“送财童子骑着高头大马来送温暖”的幻想“啪唧”一下，碎得比昨晚那张焦黑的饼还彻底。
他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厉绝，只见小家伙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院子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淬满了冰碴子和警惕，死死盯着震颤的门板，仿佛外面不是人，而是一群嗅着血腥味涌来的鬣狗。
“稳住，别慌，问题不大……”玉衡霁再次默念那破书给的万能且屁用没有的安慰剂。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清晨凉意和自家院子穷酸味的空气，努力把脸上那副“我刚起床还没刷牙”的表情调换成“世外高人风轻云淡”模式。
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拔开那根看起来还没门结实的门栓。
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刺眼的晨光晃得他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堵在门口的却不是预想中满脸横肉、手持砍刀的讨债恶煞。
为首的是个穿着绫罗绸缎、体型富态得像个发酵过头白面馒头的中年男人——清风镇土财主赵员外。
此刻这白馒头像是掉进了蒸笼，满头满脸的油汗，急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写满了“倒霉”二字。
他身后戳着几个膀大腰圆、肌肉虬结的家丁，一个个也是面色惶惶，眼神乱飘，手里攥着的棍棒不像是要打人，倒像是给自己壮胆的烧火棍。
“玉衡仙师！仙师救命啊！救命啊！”赵员外一看见玉衡霁，那双被肥肉挤得快看不见的小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看到救世主的光芒，嗷一嗓子就扑了上来，动作敏捷得与他富态的体型毫不相符，差点真抱上玉衡霁的大腿。
玉衡霁吓得一个丝滑后撤步，险险避开了这热情的“投怀送抱”，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
不是仇家，是客户！还是看起来油水很足、急昏了头的客户！
“无量寿……咳咳，”他差点又把前世古装剧里的台词顺出来，赶紧用两声干咳糊弄过去，强行端起世外高人的架子，语气拿捏得既平和又带点疏离：“赵员外？何事如此惊慌？晨曦初露，便这般喧哗，扰了清修了。”——其实他刚在杂物间被灰尘呛醒。
赵员外扑了个空，也顾不上尴尬，抹了一把汗涔涔的胖脸，声音抖得带了哭腔：“仙师！恕罪恕罪！实在是没办法了！是我家宅子，我家宅子不干净！闹……闹邪祟了…凶得很！已经折腾好几天了！晚上鬼哭狼嚎，桌椅板凳自己乱跑，我老娘一把年纪直接被吓得撅过去了…汤药灌了好几天才醒！求仙师大发慈悲，救苦救难，前去镇一镇吧！只要仙师肯出手，价钱好说！好商量！”
邪祟？
玉衡霁心里那根弦“绷”地一声就拉紧了。要来真格的？
他平时处理的业务范围仅限于“寻找走失家禽”、“调解家庭矛盾”、“提供心理安慰(画符）”，偶尔凭借那点比雷达还迟钝的灵觉感应一下是否存在“阴湿之气” (通常结果是通风不好)，纯属新手村级别。
但真碰上敢挪家具、吓晕老太太的硬茬子。
就他这点炼气初期、约等于无的修为，够给人家邪祟大佬当开胃小菜吗？恐怕塞牙缝都嫌硌得慌！
他下意识就想摸怀里的《装神弄鬼指南》求个外挂，但众目睽睽之下，掏本破书出来翻也太掉价了，不符合仙师人设。
“这个……”玉衡霁面露难色，演技上线，眉头微蹙，显得十分为难，“赵员外，非是贫道不愿相助。实乃近日宗门闭关清修，正值关键，不宜沾染俗务，恐损了道行，反而误了员外的大事啊……”——其实他最近闭关研究怎么把饼摊圆一点。
“仙师！活神仙！”赵员外“噗通”一声，真跪下了，抱着他道袍的下摆就开始嚎，眼泪鼻涕差点蹭上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镇上谁不知道您是真有本事的高人！您要是再不管，我们一家老小可就全完了！价钱不是问题！五十两！不！一百两！我出一百两雪花银！只求仙师出手！”
一百两雪花银？！
玉衡霁感觉自己的耳朵“嗡”了一下，眼睛瞬间像被点亮的灯泡，差点没维持住面部表情管理。
一百两！那得是多少堆成小山的米面？多少扇油光水滑的猪肉？能买多少匹结实耐穿的棉布给徒弟换掉那身破布条？甚至……说不定还能去黑市抠搜点最低等的丹药渣渣给厉绝补补那瘦得快见骨的小身板！
贫穷是最好的壮胆药！风险？那本破书不是说了“虚惊一场”吗？
虽然它十次有九次半不靠谱，但万一、也许、可能这次就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
富贵险中求！为了徒儿的营养费和宗门的发展基金……拼了！
电光火石间，玉衡霁已经完成了一场激烈的颅内辩论，正方（穷）以压倒性优势战胜了反方（怕死）。
他脸上迅速切换成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表情，微微俯身，用一种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的力道将赵员外“搀”起。
主要是怕他真把鼻涕蹭自己身上，叹息道：“唉，赵员外何必行此大礼。众生皆苦，降妖除魔，护佑一方安宁，本就是我辈修士义不容辞之责。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眼神深邃地望向赵府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到那作祟的邪物：“邪祟之事，诡谲莫测，稍有不慎，恐生变故。你需得将近日所遇种种，事无巨细，一一禀来，不得有半分隐瞒遗漏。”——先套情报！评估难度！要是听起来太吓人，再想办法婉拒！
赵员外见他松口，喜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竹筒倒豆子般详细说了起来。
无非就是夜半女子幽泣、杯盘自行移动、阴风穿堂过室、家人接连病倒、宠物躁动不安等等经典闹鬼套餐。
玉衡霁一边听，一边飞速分析：听起来像是能量不强但善于制造恐慌的怨灵或者精怪？破坏力似乎有限，主要靠吓人？或许……他凭借那点微末灵气和满级演技，能糊弄过去？至少能去看看现场，情况不妙就借口“此地煞气过重需回山取法宝”开溜？
他这边正疯狂计算着风险和收益，忽然感觉自己的月白色道袍衣角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厉绝不知何时像只警惕的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了他身边，正仰着小脸看他。
那双总是藏着冰棱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担忧，他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嘴唇抿得发白。
玉衡霁一愣。
小家伙……这是在担心他？阻止他？
被一个自己刚捡回来、浑身是刺的小家伙担心，玉衡霁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暖，还夹杂着那么一丢丢“被看扁了”的不服气。
但那一百两银子的光芒实在太耀眼，已经在他脑子里堆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山，而且牛已经吹出去了，现在认怂，他玉衡仙师以后还在清风镇怎么混？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地揉了揉厉绝那头硬邦邦的黑发，心想得找个时间给他洗洗，压低声音，用自认为最可靠的语气道：“无事，为师去去就回。徒儿你好好看家，潜心感悟为师传授的心法……切记，莫要乱跑。”——差点又把“外面有大灰狼专吃小孩”的恐吓台词顺出来。
厉绝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情绪翻涌，似乎有什么话到了嘴边，但最终只是化作更紧的抿唇，松开了他的衣角，那担忧的目光却像粘在了他身上。
玉衡霁给了他一个“放心，看为师表演”的眼神，然后转向急得原地转圈的赵员外，瞬间切换回仙风道骨模式，袖袍一甩虽然差点甩到赵员外脸上：“既然如此，我便随你走上一遭。前方带路吧。”
“哎！好！好！多谢仙师！仙师慈悲！仙师请！快给仙师开路！”赵员外喜出望外，连忙躬身引路，吆喝着家丁们。
玉衡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破旧的院门口，厉绝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宽大的旧道袍被晨风吹得鼓荡，更显得他形单影只。
他就那样固执地望着，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玉衡霁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极其诡异的“老父亲出门赚奶粉钱，崽儿留守家门望眼欲穿”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他挺了挺其实并不宽阔的胸膛，把那一百两银子带来的虚勇压了又压，迈着看似从容不迫、实则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的步子，跟着赵员外一行人，朝着那栋在晨光中却莫名显得阴气森森的赵府大宅走去。
一路上，赵员外还在喋喋不休地补充着各种细节，试图证明那邪祟有多可怕。
玉衡霁表面淡定颔首，时不时插一句“嗯，此乃阴煞汇聚之象”或者“哦？竟能显形？看来道行不浅”之类高深莫测的话装点门面，实则心里疯狂@怀里的沉默队友：
“书大爷！指南大佬！给点剧透啊！到底是物理攻击还是魔法攻击？弱点是啥？我进去是先迈左脚还是先喊‘阿弥陀佛’？喂，在吗？吱个声啊！一百两呢！分你一两茶水钱行不行？”
《装神弄鬼指南》在他怀里安静如鸡，仿佛只是一块冰冷的砖头。
玉衡霁：“……” 这破书绝对是故意的！迟早有一天把它拆了当柴烧！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维持着世外高人的表象，心里把能想到的各路神仙、西方佛祖、甚至玄尘老头都拜了一遍，只求这次破书那“虚惊一场”的预言能罕见地靠谱一回。
同时，他的脑子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规划那一百两银子的详细用途：先给厉绝从头到脚买两身新行头，天天穿旧衣服像什么话！再买半扇猪！炖排骨！红烧肉！管够！嗯……或许还能换两床厚实的新被褥？杂物间那堆破烂睡着实在硌得慌……
就在他沉浸在“暴富”后的美好蓝图里时，赵府那虽然有些掉漆朱漆大门，门口瞪着铜铃大眼的石狮子虽然一只眼睛还裂了已经近在眼前。
越是靠近，越觉得那高门大院像一张巨大的、沉默的兽口，门内阴影浓重，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气，连门口的家丁都站得远远的，眼神躲闪。
玉衡霁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后颈窝有点发凉。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默默给自己打气：“稳住！玉衡霁！你可以的！为了徒儿的排骨！为了新被子！拼了！”
然后，他抬脚，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一步踏入了赵府那阴翳笼罩的庭院。
身后的阳光和喧闹似乎瞬间被隔断，一股陈旧的、带着些许霉味和莫名寒意的空气包裹了他。
玉衡霁的小腿肚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赵府院内——
与前院的气派不同，一进内院，一种压抑沉闷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明明是清晨，院子里却显得异常昏暗，仿佛阳光都不愿意过多眷顾此地。
草木蔫头耷脑，廊下挂着的鸟笼空着，连最常见的蝉鸣都听不到一丝，静得有些诡异。
几个丫鬟小厮远远地站着，个个面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恐惧，看到赵员外引着玉衡霁进来，纷纷低头避让，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惹祸上身。
“仙师，您看，就是这……”赵员外压低了声音，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主屋方向，“尤其是晚上，那声音……那动静……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最凶！”
玉衡霁顺着望去，只见那主屋门窗紧闭，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明明是大白天，却透着一股死寂。
他努力调动那点微薄的灵觉去感应，似乎……确实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很不舒服的阴冷气息盘踞在那里，若有若无。
他心里咯噔一下：嚯，还真有点东西！
但戏台已经搭好，观众赵员外和一群家丁正眼巴巴等着他这“名角”开嗓，现在打退堂鼓也晚了。
玉衡霁稳住心神，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看似是从袖子内其实是从怀里摸出……一张他平时练手画的、效果约等于零的安神符。
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神器。
“员外莫慌，待贫道先探一探此地的风水气场。”他一边说着瞎话，一边捏着那张符纸，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踱起步来，自认为目光如电地扫过每一处角落，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这地儿风水确实不咋地，采光差，不透风，湿度大，容易得风湿关节炎……但跟闹鬼有毛线关系？那丝阴气到底哪儿来的？’
他踱到主屋窗前，试图凑近些感应。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仿佛女子低泣的声音，缥缈缈缈地从那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钻了出来，恰好钻进了玉衡霁的耳朵里！
玉衡霁的寒毛“唰”一下就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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