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养心殿笔墨
皇帝的口谕是在次日清晨送达绛雪轩的。
彼时邱莹莹刚用过早膳,正与挽春核对这个月的用度账目。当御前太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在轩外响起,宣召才人申时前往养心殿伴驾抄经时,整个绛雪轩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挽春和拂冬先是惊愕,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但见主子神色凝重,又立刻强自按捺下去,垂首肃立。
邱莹莹的心在那一刻几乎跳停。伴驾抄经!在养心殿!这绝非简单的笔墨差事,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陛下对她,确有“青眼”。这恩宠来得太快、太突然,如同盛夏的惊雷,炸得她耳畔嗡嗡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优雅起身,对着宣旨太监深深一拜:“臣妾接旨,谢陛下隆恩。”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送走宣旨太监,轩内压抑的气氛才骤然松动。拂冬第一个忍不住,喜形于色:“才人!陛下召您去养心殿!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
连一向沉稳的挽春,嘴角也忍不住上扬:“才人,这是好事。奴婢这就去准备您今日的衣裳首饰,定要端庄得体,不能失了仪态。”
邱莹莹却抬手制止了她,目光扫过两个心腹宫女,语气严肃:“你二人且记住,今日之事,在外不许张扬半分。轩内下人,也需严厉约束,若有人敢在外头得意忘形,嚼舌根子,我绝不轻饶!”
她的冷静如同冷水,瞬间浇熄了挽春和拂冬的喜悦。两人心中一凛,立刻收敛神色,恭敬应道:“是,才人,奴婢明白。”
邱莹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明朗的天空,心中却沉甸甸的。皇帝的这一步棋,将她彻底将死了。之前梅林偶遇,尚可说是巧合,旁人再嫉妒,也抓不到实质把柄。可这明发口谕的伴驾,等于向整个后宫宣告:邱才人,已入帝心。
从今往后,她将是无数明枪暗箭的靶心。万贵妃的嫉恨,妮项棠的敌视,其他妃嫔的排挤,都将变本加厉。这并非恩宠,这是架在烈火上的煎熬。
但,她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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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六宫。
长春宫内,一只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万贵妃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伴驾抄经?!好!好得很!本宫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妮项棠闻讯,正在绣花的手一抖,针尖刺入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怔怔地看着那血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疯狂的嫉妒。凭什么?她费尽心机讨好万贵妃,却连陛下的面都难得一见,那个邱莹莹,凭什么就能被召去养心殿!
坤宁宫中,皇后正由宫女伺候着服药。听闻消息,她只是微微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药喝完,淡淡道:“陛下近来操劳国事,有个人陪着抄经静心,也是好事。”只是那握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其他各宫,亦是暗流涌动,或羡慕,或忌惮,或盘算着如何与这位新晋的“红人”打交道。绛雪轩,这个原本偏僻安静的角落,一瞬间成为了后宫所有目光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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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将至,邱莹莹已梳妆妥当。她选了一身湖水绿绣银线竹叶纹的宫装,颜色清雅不失庄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并两朵小小的珍珠鬓花,薄施粉黛,淡扫蛾眉。既要显得重视,又不能过于艳丽,失了抄经应有的沉静气质。
在挽春和拂冬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中,邱莹莹随着引路太监,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宫殿——养心殿。
越是靠近,她的心反而越是平静。事已至此,惶恐无用,唯有谨慎应对,方有一线生机。
养心殿内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和书墨气息。皇帝焉孔咏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在临窗设置的紫檀木大书案后。他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威压,却多了几分清贵疏离。
书案上铺着宣纸,笔墨纸砚均已备齐。林武庚依旧如影子般侍立在角落。
“臣妾参见陛下。”邱莹莹依礼参拜,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平身。”焉孔咏并未抬头,目光落在摊开的一本佛经上,“过来磨墨吧。”
“是。”邱莹莹起身,缓步走到书案旁,挽起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拿起那方上好的松烟墨锭,注入少许清水,开始不轻不重、匀速地研磨起来。她动作优雅,姿态娴静,没有丝毫局促。
焉孔咏这才抬眼,目光在她低垂的侧脸和研磨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她今日这身打扮,倒是合宜。举止也沉静,没有寻常妃嫔初近天颜时的紧张或谄媚。
墨磨得浓淡适中,焉孔咏提笔蘸墨,开始抄写经文。他字迹瘦硬通神,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锋锐之气,与佛经的平和内容形成微妙对比。
邱莹莹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极轻。
殿内一时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滴答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焉孔咏放下笔,揉了揉手腕,似乎有些倦怠。他看了一眼身旁始终静默如水的邱莹莹,忽然开口:“你也写几个字朕看看。”
邱莹莹心中微紧,应了声“是”,走到书案另一侧铺好的宣纸前。她选的是一支较小的狼毫笔,蘸墨,略一沉吟,落笔写下四个清秀工整的簪花小楷:“心静则安”。
焉孔咏走到她身侧,看着那四个字,点了点头:“卫夫人一脉,笔法秀逸,功底不错。‘心静则安’……你倒是时刻不忘提醒自己。”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邱莹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她放下笔,恭敬道:“臣妾愚钝,唯有谨记此心,方能不辜负陛下天恩,不在宫中行差踏错。”
焉孔咏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朕近日心绪不宁,偶有烦躁,依你看,抄写何种经文能静心凝神?”
这又是一个试探!考校她对佛理的了解,或许更深层,是在探问她对“帝王心绪不宁”的看法。
邱莹莹谨慎答道:“回陛下,《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或可破执念;《心经》言‘照见五蕴皆空’,或能度一切苦厄。皆是静心妙法。然臣妾以为,佛法无边,终是外缘。心静之道,或许更在自身。陛下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心系天下,偶有烦躁,亦是常情。若能于万机之暇,暂息心神,观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或许亦是静心一法。”
她没有直接推荐具体经文,而是将问题升华,指出静心在外缘更在自身,并巧妙地将皇帝的“烦躁”归因于“勤政爱民”,最后给出一个看似简单却蕴含哲理的舒缓建议。既展示了见识,又不逾矩,还将皇帝捧到了一个忧国忧民的高度。
焉孔咏深邃的目光看了她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观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邱才人倒是豁达。”他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看来,朕找你來抄经,是找对人了。”
“臣妾不敢当。”邱莹莹低头。
这时,殿外传来更鼓声。申时已过。
焉孔咏似乎也失了继续抄写的兴致,摆摆手:“今日就到这吧。你退下。”
“是,臣妾告退。”邱莹莹恭敬行礼,缓缓退出了养心殿。
直到走出养心殿很远,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邱莹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短短一个多时辰,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需要耗费极大的心神去应对。
皇帝的心思太深,每一句话都可能暗藏机锋。她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慎再谨慎。
而此刻,养心殿内,焉孔咏看着邱莹莹写下的那幅字,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林武庚无声出现。
“如何?”皇帝问。
“邱才人言行谨慎,应对得体,确与寻常妃嫔不同。”林武庚如实道。
“谨慎得体……”焉孔咏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幽深,“但她今日所言,句句都在点子上。不推荐经文,却论静心之道;不说朝政,却言朕勤政烦躁。这份见识和急智……可不是光靠谨慎就能有的。”
他顿了顿,道:“看来,朕的这把火,烧得正好。接下来,就看这潭水,能浑到什么程度了。继续盯紧,尤其是长春宫和妮项棠那边的动静。”
“是。”
焉孔咏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心静则安”四个字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心静则安?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若真能心静,又何来不安?邱莹莹,让朕看看,你的“心静”,能在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支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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