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芝不顾骨头吃痛,爬起身钻出车厢,又将温蘅扶下车来。
只见翠帷小车陷在一处烂泥潭里动弹不得,车身倾斜。
微月已跳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只有老哑稳坐在车前。
老哑先是狠抽了驱马几鞭子,又自己亲自动手去抬轮子,但是车子依旧纹丝不动。
看来这坑颇深。
微月见状也想上手帮忙,被老哑挥手赶开,还被瞪了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女孩子家家的,碰什么泥巴。
温蘅看了看四周。
陷车的地方位于一个土坡下方,坡底往右手边延展出一大片农田。
这个烂泥坑恰好位于土坡与农田的交界处。
“竹芝,有田就有人家,你顺着田往前走走,找人来帮忙。”
竹芝应声而去,不多时果然领了个高壮男子过来。
那男子看着身如铁塔,面似锅底,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好手。
但是竹芝面上并无往常圆满完成任务的喜色。
行得近了,互相看清了对方的长相,男子先行出声:“温蘅?”
温蘅定睛一瞧,奇道:“二殿下?”
眼前的正是当朝二皇子穆斐,比她年长3岁。三年前因忤逆圣上被贬民间,之后温蘅便再没听闻关于他的消息。不想今日竟在京外遇上了。
“我听说你出京了。”上午的事,不到太阳下山,远在京外的他就听说了,可见这消息传播之快。
“早知道你来得这么快,我就提前把路修修了。”听着他居然有些内疚。
就像当年温儒去世,他跪在灵前,也是一脸内疚。
这人大概十分擅长内疚。
穆斐随身带了根粗壮的撬棍来,仗着遒劲的臂力,与老哑合力一撬,便将车子起出了泥坑。
“还好毂轴没断,只是车辐裂了几根。”他仔细查看后说道,“但是你这车子用料讲究,我这没有现成的,得差人去镇上购置。看来你今天是不能往前走了。”
他说的镇上指的是往前约10里地的洪林镇,过了洪林镇再行两日便是宁国府治所宣城县,也是温蘅此行的目的地。
说罢他转身做个“请”的手势,便将一行人往坡后引。
看着他龙行虎步的背影,与温蘅印象中胆怯卑懦的模样判若两人。
穆斐是陛下在潜邸时与婢女酒后乱性所生,为此事陛下受了先皇好一顿责骂,还被禁足三月,故而一直将他视作自己的污点,不加理会。加之生母难产而死,他虽是名义上的二皇子,却一直处于爹不疼没娘爱的境况。
温蘅6岁前随父母进宫赴宴,从来未在宴席中见过他,见到的只是太后身边的长公主穆文澜,和永远被抱在皇后怀里的穆斌。
一直到穆斐9岁那年,温儒将其从宫变中救下,带回军中养育,他才渐渐有了笑模样。
仅仅过了三年,温儒去世,陛下便将穆斐封了偏远地界的郡王,赶他出京就藩。
同一时间,温蘅被接入宫中抚养。
两人从此天各一方。
但从前一人在军中,一人在府中,两人交集不多。对他的远走,温蘅并不多在意。
又过了六年,穆斐18岁时奉诏入京,在金銮殿上与陛下起了冲突。
举座哗然。陛下当场下旨:“既然你这么爱种地,就到乡野田间种个够吧!这郡王也不用当了!”
在现场的温蘅时年15岁,当时不过有些震惊。
最大的波澜,也不过是听到他死讯时的惋惜。
就连他怎么死的,自己都记不清。
上一世,关于此人的回忆仅限于这么多了。
*
转过坡脚,眼前豁然开朗。
时值深秋,一大片金黄的稻田如画轴一般在眼前延展开来。
田里挑着一杆旗,旗上龙飞凤舞四个字:御赐良田。
田垄尽头有排矮屋,屋门口支出一张帘,帘上也有四个字:奉旨种地。
众人皆为之一震,只觉得这个二皇子思路清奇。
温蘅问道:“殿下真的靠这几亩薄田养活自己吗?”
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眼前的稻田大概5亩左右,刚好够一个成年男子的口粮。但是不知其他日常花销从哪里出?
“差不多。这地里产出的粮食,比别处贵。我将粮食卖了,再去买别家便宜的粮食,余出的差价加上其他营生收入,足够我生活了。”
“这地跟别处有何不同?”虽然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看得出种田的是一把好手,但她细看仍未分辨出特别之处。
“这是当朝二皇子的地,所以官府甘愿以双倍的价格收购地里的粮食。”穆斐轻笑一声,“我还得谢谢陛下只是剥夺了我郡王的身份,没有干脆将我贬为庶民,是以官府才不敢眼睁睁看我饿死。”
温蘅一滞,一时分不清他的感谢是真心还是讥讽。
“其他营生?”她四处看看,并未瞧见其他生产工具。
穆斐晃晃手中的撬棍,“修车。”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矮屋,“留人食宿。”
他回头瞧见温蘅的表情,又笑了,“看在你姓温的份上,这次就不收你的了。”
“看在我姓温的份上,你不该好吃好喝招待,亲自送我到镇上,再给我备份盘缠么?”
穆斐哈哈笑着转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哪里看得上我这穷乡僻壤的粗茶淡饭。就算我供奉上了,只怕也是浪费。”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矮屋前。
矮屋一共三间。
穆斐指着左首第一间说:“这间给你们,凑合一晚吧。”又指着中间一间,“我睡这间,有事喊我。”
最末那间,房门紧锁,窗户紧闭,却不知是作何用的。
温蘅等人进屋来看,只见屋内仅有一张通铺和一张桌子。虽然简陋,但是还算整洁,看起来刚住过人。
老哑将行李搬到门边,并不进屋,打着手势表示今晚自己就在马车上守着过一夜。
微月进屋则首先将门后屋角、梁上床底等不见光的地方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竹芝反倒出奇地安静。
等听到隔壁屋门开了又关,她才小声嘟囔道:“出门第一个居然遇到他,真是晦气。”
温蘅知道她什么意思。
温儒当年为救穆斐在宫变中受了重伤,之后虽侥幸保住性命,但从此身体状况一落千丈,每日汤药不断,更在三年后英年早逝。
温府中人虽面上不说,但纷纷腹诽温儒是用自己的命换了穆斐的命,还有人偷着骂他是丧门星。
温蘅伸手轻拧了竹芝的嘴一把,笑骂道:“嘴上积点德吧。万一我爹听到了,晚上又得来我梦里教训我了。”
她说的是温儒受伤后隔年春节,他从军中将穆斐带到府里过年。温蘅数月未见温儒,乍一见到,发现英武伟岸的父亲竟步履蹒跚面色憔悴,加之先前听了下人们的议论,再看看跟在温儒身侧的罪魁祸首,一时情急,竟将穆斐拦在门口,还冲他嚷嚷:
“都是你害的!这里是我家,不许你进来,扫把星!”
那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揍,也是第一次看温儒生气,而且娘居然也不阻拦。
温蘅委屈得像个小苦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
没等来爹,没等来娘,却等来另一个小苦瓜。
穆斐隔着门跟她道歉。
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温将军受伤生病,害他吃那些苦药,害夫人当心,害你爹不能带你骑马打雪仗,害你们不能过一个热闹快活的春节……我,我简直是这世上最坏的大坏蛋。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不原谅我是应该的。这些,是我从小攒到大的银钱,都给你。以后我挣的银钱,也都给你,你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温将军和夫人都会心疼的……”
后面说了啥,温蘅不记得了,因为她听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门外已寂寂无声,地上仅有一个破旧的钱袋子。
温蘅拾起在手掂了掂——他所谓从小攒到大的银钱,居然还不如爹娘一次给自己的零花多。
“不恤他人之苦,只顾自己安逸,我平日教你的,你都喂狗肚子里去了?!”
她突然就懂了温儒为何生气,心里涌起一股愧意。
但第二日,穆斐就自行回军中去了,她的这股愧意终究没能落到实处。
温蘅忍不住看向两间房相交的那面墙。
这么说起来,自己倒还欠他一句道歉。
“姑娘,看什么呢?是不是这墙脏了?我擦擦去。哎,这地儿怎么连个抹布水桶都没有,也太不讲究了。那谁,你帮着找找,有能做清洁的家伙什没有,就算住一晚,也不能委屈了姑娘知道不?”
“别忙了。”温蘅止住竹芝,移开目光,“我就是想起一桩陈年旧账罢了。”
“陈年旧账?”竹芝先一愣,又一呼,“哦~他欠你钱!我说他怎么一见您就变脸色,敢情是看到债主了。不止挣不到钱还得倒贴,难怪脸黑得咧。”
微月皱着眉头去摸腰间的短刀,一副对方赖账自己就要拼命的架势。
温蘅笑着又要去掐竹芝的嘴,“胡说什么,他那明显是田间劳作晒出来的。”
不过严格来说,她说的也没错。
因为第二年穆斐并没有依言把他挣的银钱给她。
说说闹闹之间,三人安置妥当。胡乱用了些干粮便上床歇息。
刚睡下不久,温蘅还未见到周公,却见到身旁和衣而睡的微月一骨碌坐起身来,将枕头下的短刀握在手里——她原本执意要睡在地上,是被温蘅和竹芝硬拽上床的。
黑暗中,她转头用口型对温蘅说道:
“有人。”
您好,健身游泳需要了解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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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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