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年长经事多,李奶奶一眼便看出来人虽衣衫素净,身上并无太多繁复装饰,但通身气派可骗不了人。不管她们来这穷乡僻壤游玩是真是假,自己好生招待着总错不了。
主意一改,话到嘴边也变了。
“哎哟,瞧我这记性,天热暑气盛,凉水灌进肚里,到时候叽里咕噜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你们女孩子家家的,仔细伤阴啊。”
她一面说,一面将两人往院里引,“你们要不赶时间,不如进屋坐坐,老婆子现烧个水,放凉了你们再喝如何?”
温蘅正想找个村民详细询问,便道声谢随李奶奶进门。
此处院落与其他乡村民居并无二致。一堵矮墙围住几间土屋和鸡鸭牛羊圈,屋前地面上,一侧晒着稻谷,一侧晾着菜干。
正中堂屋敞着门,门内有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子在高声读书。大概是处在变声期,声音有些尖细。
李奶奶一进门,便朝堂屋里喊道:“伢子,家里来客了,去厨房烧个水去!”
那男孩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朝温蘅远远一拜,便朝屋后柴火间去了。
温蘅匆匆一瞥,只看到他身形瘦弱,脸庞小巧,眉目颇为清秀。只是作为男孩子,有些营养不良的嫌疑。
“奶奶,听说这一带半年前遭了灾,你家可还好吗?”温蘅问道。
李奶奶在屋前空地支了桌椅,请她们坐,然后答道:“好啥好啊,大半年的收成都没了,这不,家里还有田的人家都在地里忙活,赶着补种呢。”
“家里还有田的?那有的人因为受灾连田都被冲毁了?多吗?”
“哎呀,肯定有的嘛,别说我们村,就是隔壁和隔壁的隔壁村,被水一冲,连田带屋没个精光的也有啊,不信你去瞅瞅就知道了。至于多不多的,老婆子我不识数啊,也不晓得多少算多,多少算少的。”
温蘅越过矮墙,朝四周望了望——家家户户屋舍俨然,并未看见房屋倒塌的迹象。
如果受灾严重,房屋没可能这么快就得以重建;如果受灾不严重,那连田带屋没个精光又是什么意思?
温蘅正欲细问,李奶奶扭头朝屋里喊道:“伢子,水好了吗?客人等着喝哩。”
半晌过后,男孩默默拎了一个茶壶并几个茶碗过来,将茶碗在桌上放置妥当,再冲上热腾腾的开水。碗底已经搁上一些茶叶碎末,热水一冲蒸腾出些许香气。
估计他已看出自家奶奶的热络殷勤,所以自作主张拿出茶叶待客。
温蘅盯着他,他也偷眼瞧她,两双视线碰上,他低头腼腆笑了笑。
“好了好了,去读书吧,去自己屋里读哈,别吵着我们说话。”李奶奶虽是在赶人,但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满溢出来。
李伢子点点头,又朝温蘅和竹芝笑笑,自回屋关门,不多时屋内便响起模糊的读书声。
“耕读传家躬行久,诗书继世雅韵长。”温蘅慨叹道:“奶奶家风严谨,子弟好学上进,只怕许多大户豪绅都比不上。”
李奶奶边笑边摆手,“庄稼人说不出那么多漂亮话,只知道读书是好事,就得让孩子读。你看朝廷都发话了,连女娃子都应该去读书,更何况——哎,就是我那大孙子不争气,一碰到书就说头疼,不然我也逼着他读。”
“您还有个大孙子?”温蘅环顾院落,除了李奶奶和李伢子,并未见到其他人。
提及大孙子,李奶奶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我那大孙子,不是老婆子卖瓜,自卖自夸哈,见过的就没人不夸的。都说他仗义、能干,是个能主事的,这么说吧,就是村长有事摆不平,那都得来听听他的主意。”
说到一半,她叹了口气,“就是命不好。才长到桌子高就没了爹娘,别家娃还跟在鸡屁股后面跑,他就得一边照顾弟弟一边照顾我这个老婆子。只怪老婆子没福气啊,要是能早早蹬了腿归了西,也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拖累孙子……”
李奶奶抬起手,用手背擦泪。
温蘅见状,示意竹芝递上帕子。
一见帕子上精致的花纹,李奶奶转悲为喜,笑着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花布一看就金贵,老婆子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金银还是识得的,就这上面的金线少说都得抵我家一年吃食了吧?”
竹芝笑着将帕子塞在她手上,说道:“老人家收着吧,权当我们的水钱,这玩意也就看着好看,实则没有那么值钱,我们那大街上满坑满谷都是呢。”
“还是不成,我那大孙子脾气不好,知道我乱收东西,回头又该说我了。”李奶奶依旧不允,但手上未有动作,只将锦帕翻来覆去地瞧。
温蘅和竹芝相视一笑,只觉得这农家老太太可爱得紧。
温蘅待要再寻些话题来探问,却听门口一声爆雷般的声音响起。
“奶奶!你怎么又不听话,又往家里带人呢?忘了玉民叔的教训了?”
李奶奶一哆嗦,手如闪电便将锦帕掖进怀中,面上丝毫不露痕迹,嘴上嘟囔道:“两个女娃子有什么好怕的?真论起来,你比她们吓人多了。”
来的人便是这家的大孙子,李铁柱。
李铁柱人如其名,身高八尺,形如铁柱,五官如刀削斧刻般粗粝,全身肌肉虬结,走起路来大马金刀,一看就是长年劳作管事的体格。
他几步跨进院子,横了一眼温蘅,毫不客气地赶人,“这里不是客栈,也不是茶舍,不接客也不卖茶水,两位歇够了就请自便吧。”
“哎呀哎呀,”李奶奶叫起来,“水都没凉,一口都没喝上,哪有这么待客的啊?别人知道了该笑话我们没家教了。”她拿起一旁的大蒲扇,一下一下扇起来。
李铁柱不敢再啰嗦,知道扯到家教,接下来就该扯到自己早逝的父母,然后奶奶就该哭着说自己是个累赘,不如早死去陪儿子儿媳了。
他深吸一口气,瓮声瓮气道:“家里有现成的吃食没有,我给玉民叔送点过去。”
李奶奶手上动作一顿,“还没到做饭时间呢。家里的干粮之前都让你送人了,余粮也不多了。今儿不是轮到小春家送饭吗?”
“小春婶摔了,躺床上起不了身。我前两日忙着带人上府衙,竟把这事忘了,玉民叔都饿一天了。”
方才他进门时温蘅便觉得眼熟,如今终于想起来了——昨日衙门前闹事的领头人,正是李铁柱。
李铁柱则似乎并未认出她来。
见李铁柱急得挠头,李奶奶便要去厨下再寻摸寻摸。
温蘅插话道:“我马车上倒有些干粮,若不嫌弃的话——”
李铁柱正要拒绝,被李奶奶抢了话头:“不嫌弃不嫌弃,都快饿死了还有啥好嫌弃的,就是草根树皮也是香的。”
闻言竹芝朝温蘅一福身,一溜烟便跑出了门。
李铁柱只能张着嘴,看着她跑走,片刻功夫又跑回来。
毕竟食物是温蘅出的,所以她说要跟去看看,李铁柱不好拒绝。
但他依旧冷面冷声:“哼,无非是瞧个新鲜。好日子过够了,便要来瞧瞧别人的穷日子,回去好当下酒菜。”
被李奶奶一个巴掌呼在后脑勺上。
*
李玉民住在村尾一处单间房子里。
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临时搭建的一处棚子。
棚子仅靠两根大柱支撑,棚顶胡乱铺着些茅草,墙壁四处漏风,就是今日这样晴朗的日子,室内依旧寒意侵人,难以想象真到了腊月雨雪天气,这里如何住得了人。
“大家伙儿早就商量好了要把玉民叔接到自己家里去照料,但不管到了谁家,玉民叔总会偷偷跑回来这里。他说,”李铁柱的声音梗了一下,“他说,他要在这里等他女儿回来。”
他口中的李玉民躺在墙角的木板床上,面色发黑,形如枯槁。
人进屋了,他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只是盯着棚顶,嘴里嗬嗬作响,不成人语,看上去与痴傻无异。
注意到温蘅的目光,李铁柱解释道:“他一直在等他女儿,等来等去等不到,渐渐就成这样了。”
他找了块布,在桶里打湿,一边替李玉民擦脸擦手,一边和他说话。
“玉民叔,我是铁柱,今儿换我来看你啦。昨儿我又带人去了趟衙门,耿礼文这个狗官,连面都不肯露。不过你放心吧,我们不会放弃的,我们一定会替乡亲们讨回公道,也会把玉儿找回来的。”
听到最后这句,李玉民转过脸看向他,“嗬嗬”两声,仿佛认出了他。
李铁柱朝他笑笑,声音低下去,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明明是当官的草菅人命,行商的为富不仁,他们手持钱权两把刀,把我们当做砧板上的鱼肉随意宰割,我们却连个伸冤的地方都没有,这公平吗?”他看向温蘅,“在你们眼中像草芥一样不值钱的性命,在父母眼中也是如珠如宝的女儿。我们像蝼蚁一般被随意驱赶,你却被奉作座上宾,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你投了个好胎?”
原来他认得。
他看向温蘅的眼神越来越冷。
“你一现身,耿礼文就滚出来了,说明你很重要。至少比玉儿重要。拿你去换玉儿,耿礼文应该没意见吧?”
竹芝察觉不对劲,往温衡身前站去。
李铁柱腰间寒光一闪,一柄铁钩赫然在侧。
明明进屋时还没有。看来是刚刚拿布时装备上的。
温蘅语气波澜不惊:“你既然记得我,应该也记得二殿下如何对我。你想拿我去换玉儿,二殿下答应吗?”
当日穆斐轻轻一句,他便带人撤离,可见两人关系匪浅。
李铁柱果然犹豫了。
二殿下从来不愿在官府露面,却为她主动现身,还对她维护有加,其中瓜葛,不得不深思。
温蘅又说:“而且换回了玉儿又怎么样?他们能抢一次就不能抢第二次吗?难道你次次都要拿我去换?”
李铁柱摸向腰间的手停住了。
李玉民突然面露痛苦,挣扎着向李铁柱张口,嘴里含糊说些什么。
仔细辨认后,他们终于听清了。
他在喊疼。
抱抱玉民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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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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