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青山如是
一踏入誉峰山地界,沁凉的空气便包裹上来,温度骤然低了几度。林风拂过,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独有的清冽,穿过层叠的树冠,发出沙沙的轻响。
还没等进入庄园,郑修霆勒马搭弓,目光如电,穿过交错枝桠,一箭放出,远处灌木丛中应声扑腾起一阵动静,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雉坠落草间。他随即转头看向身旁的萧承瑾,眉梢微挑,带着几分得意。转头看萧承瑾,只见他收缰勒马,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神示意随扈去捡拾。
两人之间并无言语,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默契在沉默里流动。
阿托斯虽驾车在后跟随,目光却难以自制地掠过马背上那两道并骑的身影。郑修霆的笑声爽朗,荡开林间的寂静,惊起几只飞鸟。萧承瑾侧头看他,唇边那抹极淡的笑意,在碎金般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在阿托斯眼里却有那么一丝酸涩,他喉结微动,将某种情绪无声地咽下,继续以那种惯有的、沉默而警惕的姿态,将自己嵌入这围猎的背景之中。
“允棠,累了没?前头找个开阔处歇歇脚,扎个临时营寨如何?”郑修霆笑着提议,随即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戏谑,“我说,你怎么不把你那‘小狼犬’叫到近前来?离那么老远,我后颈都感觉凉飕飕的,眼刀子嗖嗖的。”
“他不是犬。”萧承瑾声音平淡,目光却转向后方的阿托斯。阿托斯猝不及防与他对视,立刻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萧承瑾见状,极轻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顺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而精准:“惊了他反倒无趣了。”话音未落,箭已离弦,远处深草丛中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和挣扎动静,早有护卫利落地翻身下马,追了过去。
“还没到地方,已有收获,运气不坏。”萧承瑾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轻松的意味。
“看我再整个狍子,咱们就地支锅,炙肉喝酒!”郑修霆豪气顿生,再次张弓。筋角复合弓在他手中被缓缓拉满,发出细微而充满力量的呻吟。他屏息凝神,箭尖微调,寻找着最佳时机。萧承瑾却忽然策马靠近半步,唇角弯起,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郑修霆捏着箭羽的手指上,带着他的弓弦朝向略微偏移了一个极小的角度,声音低沉而笃定:“赫渊,看那边,树影晃动处,似乎有个更大的家伙。”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郑修霆指松弦响,利矢带着破空之声,没入他所指方向的密林深处。蹄声立刻响起,数名护卫训练有素地控马奔去,搜寻猎物。
阿托斯看着前方那两人再次靠近的身影,看着萧承瑾自然而然地触碰郑修霆的手,看着他们之间那不容插足的默契与亲昵,一股酸涩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咙,不知为何这个郑修霆怎么看怎么碍眼,他怎么这么闲?不用去点卯的吗。
林间的光斑在阿托斯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沉郁。前方传来的笑语声像细针,一下下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指节用力,几乎将缰绳勒进掌心。
马儿不安地踏着碎步,喷了个响鼻,似在抗议这无言的折磨。阿托斯却浑然不觉,只盯着前方那个谈笑风生的背影。
王爷正偏头听郑修霆说着什么,唇角牵起一丝难得的笑意。阿托斯越来越觉郑修霆的话痨功底深厚,也许今后自己是不是也得学着会讲笑话。
曾几何时,王爷虽不与他说话,但目光总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默许他出入主院,默许他练剑,默许他光着膀子干活,默许他同德颂一起出门,阿托斯总以为王爷对自己是不一样的,也许是包容,也许是喜欢,他虽装着不知,心里却暗自揣着,想着也许会有下一次的召见吧,而今连这点余光都被收回去了,王爷的视线掠过他时,如同掠过路边的草木,再不停留。
阿托斯攥紧缰绳,指节泛白。其实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就觉得他像一尊被能工巧匠精心打磨过的羊脂玉像,通体透着养尊处优的温润光泽,那晚让他去侍寝,其实他也有点期待。但最后的那点自尊心,让自己在明显的劣势中,和他针锋相对,不是为了守身如玉,而是想与他平等相待,那晚他若是让他顺,自己也愿意底眉顺眼的迎合;可他赌他是王爷,他不屑在这种事上以权压人,结果是赌赢了,可那又如何呢?但如果他当时……现在站在萧承瑾身边,能让他那样仰头注视、那样毫不设防的人……会不会……不会的。即便他低头了,王爷身边从不缺人陪伴。郑大霆、刘二霆之流,哪个不是趋之若鹜?
估计也还是这般光景吧……
就在这时,一名护卫提着仍在滴血的獐子从密林中钻出,高声笑赞:“王爷好箭法!正中后腿,没伤着皮毛!”
郑修霆朗声大笑,爽快的笑声在林间回荡:“允棠,看来今日运气果真站在我们这边!”他策马回转,很自然地与萧承瑾的马头相并,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拳的距离。
萧承瑾唇角弯着,接受了这份赞誉,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向后扫了一下。那目光轻飘飘的,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并未在任何一点停留,却让阿托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
“就地扎营吧。”萧承瑾收回目光,对郑修霆道,声音里带着狩猎后惯有的、松弛的愉悦,“赫渊,你不是念叨着要尝尝我新得的雪酿?”
“就等你这句话!”郑修霆眼睛一亮,“这山野之气,正该配烈酒!”
仆从们闻声立刻高效地动了起来。一行人熟门熟路地转入林间一片开阔地。仆从们立刻四散开来,默契地各司其职——清出空地、捡拾干柴、架起锅灶、引燃篝火,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显然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人声与渐渐升起的烟火气驱散了林间的寂寥。不远处,一条清澈溪流潺潺流过青石,几名护卫提着刚猎获的野味蹲在溪边,开始处理。
阿托斯从马车旁取下一只锦缎软凳,正欲给萧承瑾送去,抬眼便见郑修霆已利落地翻身下马。男人身姿挺拔,落地无声,随即极自然地转身,朝尚在马背上的萧承瑾伸出手。萧承瑾微微一笑,指尖轻搭在他坚实的小臂上,借力跃下,衣袂飘然,举止间尽是浑然天成的贵气与优雅。
他站定,目光掠过阿托斯手中的软凳,摆了摆手:“不必拘礼,天地为席,反而自在。” 说罢,他转向一名随扈,吩咐道:“将马车驶回庄子,另换几匹利落的坐骑来。狩猎讲究轻简,这般累赘,反倒失了趣味。”
阿托斯默然将软凳放回原处,转身打算去林间再拾些柴火。刚走出几步,林叶窸窣,他耳尖微动,循声望去,只见一头幼鹿正从灌木后探出头来,湿漉漉的大眼纯净而无辜,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萧承瑾也听到了动静,视线转向阿托斯这边,立刻发现了那只小鹿。他眸中闪过一丝兴味,信步走来,将手中那张精致的角弓递向阿托斯:“你来。”
阿托斯接过弓,紫檀木的弓弝上还残留着主人掌心的温热。他依言搭箭引弦,肌肉绷紧,瞄准那浑然不觉危险的小生灵。就在这时,萧承瑾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肩沉一分,箭尖偏了。” 话音未落,一具温热的身躯已贴近他后背,修长的手臂自后环拢,微凉的手指覆上他握弓的手,细致地调整着他的姿势。清雅的檀香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而来。
那幼鹿仿佛终于感知到危险,蹄子一蹬,敏捷地窜入深草。阿托斯指松弦响,箭矢破空而去,“咄”的一声,稳稳钉入鹿方才站立后的树干。
萧承瑾轻笑一声,似乎不以为意,伸手便要取回弓:“还是我来……”
阿托斯却下意识地轻轻按住了萧承瑾欲取弓的手腕。肌肤相触,两人俱是一顿。阿托斯立刻反手,双手将弓箭奉前,垂眼道:“王爷,今日猎获已颇丰。”瑞王接了弓,才接着道:“方才……我似乎闻到风里有桃子的甜香,想来附近有野桃树熟了。属下可否去寻些来?”
“桃子?”萧承瑾微微偏头,鼻翼轻动,眼中带着些许疑惑,“我怎么一丝也未闻到?”
一旁的郑修霆正好踱步过来,闻言朗声大笑,拍了拍萧承瑾的肩:“承瑾,你还说他不是你这儿养着的小狼犬?这鼻子,可比咱们带来的猎犬还灵光呢!”他的笑声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在林间空地上回荡。
阿托斯沉默地转身回营,想去帮忙搬运酒坛,却发现自己几乎插不上手。他像一颗被遗忘在激流旁的石头,周遭的热闹与他内心的死寂割裂成两个世界。他看着郑修霆亲手拍开酒坛泥封,醇厚的酒香立刻逸散出来,与烟火气混合在一起。他看着萧承瑾接过郑修霆递去的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一碰,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着阿托斯永远无法触及的过往和熟稔。
火焰噼啪作响,炙烤的肉食散发出诱人的焦香。阿托斯没有秀刀功,而是默默退到了营地边缘的一棵云杉树下。他看到萧承瑾银杯贴着蔷薇色的唇,仰头饮尽杯中酒,侧颈拉出优美而脆弱的线条,看到郑修霆笑着又为他斟满。
郑修霆毫无自觉地又是倒酒,又是切肉,恨不得把肉喂萧承瑾嘴里,这两个人的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对视,都像一把钝刀子,在阿托斯心上慢慢地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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