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朝堂之上，祝钦云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喑哑：
“诸卿，北境察哈尔部日前遣使请开互市，愿以战马、皮毛易我朝茶叶、铁器。京都与其部战事平息不久，且此事关乎边防民生，且议。”
一众要臣早得知了这个消息，严忍冬面带讥笑，且去看陶然神色。
陶然微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却是钟睿林先行一步踏出班列，掷地有声。
“陛下，天下分久必合，战事已毕，北境互市乃利国之举。罢屯田，设互市，使边城谷籴常贱，少府财用饶足。何况北境多良马，以茶易马，以铁易皮，既固边防，又充府库。臣请仿前朝之制应之，以促边贸安稳。”
严忍冬闻言，朝陈恨生使了个眼色，陈恨生方道：“陛下，察哈尔部先前得罪过左棠，如今西域与北境不合。陛下已允准敦睦亲王与左棠之女和亲，此时开北境互市，臣恐两方以为朝廷态度不明，反倒好心办了坏事。”
他有意点明西域，严忍冬又去看陶然脸色。
不想他仍旧低着头，吏部尚书蓝生却道：“陈大人这话可是多虑了。且不论咱们是天朝上国，哪有为小国掣肘之理？再说，互市利在民生，无关邦交，先时王昭君出塞，汉廷也从来没有停过和匈奴互市，如今怎么便不行了呢？”
“蓝大人此言有理，”钟辞章道，“陛下，臣以为互市乃好事，可与西域联姻之事并行。先时西域白水涧道起事，朝廷问责，左棠立刻联姻，可见是个怯懦之人。自己邦土内的事都远以女儿平定，何况朝廷与外邦之务呢？”
祝钦云点头，咳了两声，李革新见状慌忙递上帕子，他只手捂住。
严忍冬笑道：“各位大人各有道理，只是北境若首开互市，定需有人代表朝廷主持互市监一职。臣想，除却鸿胪寺之外，还需派一人前去，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祝钦云忍住咳喘，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只道：“严卿所言甚是，众卿以为何人可往？”
朝臣窃语议论间，陶然一言不发，半晌，何督突然从后排出列，进言道：“陛下，臣以为敦睦亲王正可担此任。”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回头相看。祝钦云觉得此人有些眼生，问道：“你是？”
何督跪地，正声道：“臣户部员外郎，何督。”
严忍冬与陈恨生相看一眼，陈恨生问道：“何大人，亲王婚期将至，你怕不是昏了头吧？”
何督有些露怯，定了定神，仍正声道：“陈大人，臣没有忘。臣听闻敦睦亲王幼时在北少林寺，由方丈抚养长大。这北少林寺在蓟州，地处燕山要冲，是中原与北境之屏障。小王爷久居在此，必然熟稔胡俗。况且，主持北境之务，不需长期在此，所谓互市监，完全可由鸿胪寺派人担任。不过典仪上露个脸，全了朝廷的重视之意，待互市初成，小王爷再返京完婚，又有何不可呢？”
礼部尚书江雨杭却道：“陛下，王室宗亲非是只可有敦睦亲王一人，礼部可着意挑选适合的子弟，或是为此事新封头衔，亦无不可。”
钟睿林道：“江尚书此言不妥，新朝初立，陛下的宗亲不过老敦睦亲王一人，如今只为了主持互市之事便新封亲王，田制、俸禄都要跟上，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哪有这么多银子给新封的王室宗亲？还请大人不要因小失大，一切以田制改革为基。”
“你......”江雨杭被怼得失了面子，只对祝钦云行礼道：“陛下，臣万无阻碍改革之意。”
祝钦云又咳了两声，问道：“陶侍郎，你有什么看法？”
陶然上前一步，正色道：“陛下，诚如钟大人所言，另立宗亲断不可取。暂不论改革之基，就为了避免将来削藩之乱，也不可随意轻立。”
陈恨生道：“陶大人，陛下问的是互市监的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陶然抬眸看了看他，只道：“明成祖次子朱高煦曾领命巡边，亲至开平互市；宣宗朝赵王朱高燧亦曾督理马市，亲王涉边，古来有之。”
严忍冬问道：“这样说，陶大人是支持敦睦亲王前往了？”
陶然避而不答，只道：“一切全在陛下心意，臣悉听尊便。”
严忍冬道：“陛下，其实为显朝廷重视，未必需要宗亲前往。臣看陶大人经纶满腹，又得陛下厚爱，若派陶大人前往，这连中三元的名头，恐怕不输尊亲之贵。”
陶然皱眉抬头：“严大人，陛下派户部主理田制一事......”
“方如刚才何督大人所言，去北境一趟，不过露个面，又能花得了多长时日呢？”
江雨杭笑道：“是啊，陶大人，田改之事，总不会比亲王和亲来得还急吧？”
礼部左侍郎邱至仁乃聂介臣外戚，此刻见陶然为难，方道：“陛下，北境互市之仪典乃礼部和鸿胪寺之内务，若要派重臣前往，臣愿代之以行。”
“好了，”祝钦云咳喘道，“就这么一个小事，也犯得着你们吵这么久！就依邱爱卿所言，礼部和鸿胪寺二部，派尚书、侍郎、寺卿、少卿四人前往，也算给足了它察哈尔部面子。”
又气道：“一个叛贼之部，还想要什么亲王体面？敦睦亲王就留在京中待娶吧。”
“臣遵命，陛下圣明，”众人跪拜。
凤仪殿中，杨绪替静言诊脉，神色有异，半晌道：“娘娘胎相安稳，太医院所断并无虚言。”
姐妹俩闻言，心方定下来。
“只是，”杨绪又道，“这胎怕是有些大，娘娘生产时怕是要多吃些苦头了。”
“那该如何是好？”静堂问。
“不妨事，娘娘只需从此刻起少食肉，慢□□细粮，饮食清淡便可，日常可多吃蓖麻油炒鸡蛋。另外，动而少安，宜勤走动，不要总是躺着。”
静言一一记下。
“待产时，太医用上川芎、当归、益母草，服下这催生饮，便也无碍了。”
静言抚着肚子，问道：“杨大夫，依你看此胎是男是女？”
杨绪道：“多是男胎。”
静言静堂对视一眼，并无他言。
杨绪给静堂使个眼色，她便道：“你先出去等我，一起回去。”
他点头去后，静堂方道：“有件事，需要太子去做。”
“什么？”
“推行新田制需有个名头，东宫素来有劝农之政，我想，将太子的籍田礼设在陶家义庄，届时将那明面上的三百亩良田作为示范之地，由太子亲自授牌匾，无论之后发生什么，至少绝了他人攻讦咱们的可能。”
“好，”静言笑道，“你瞧瞧你，眼下发黑，最近为此事可累吧？”
静堂摸摸眼下，只道：“还好。”
“究竟是他陶然改田制，还是你在改田制？我若是你，就只管享清福，再不多做这些事。”
静堂道：“严忍冬悬在头上，陶家又一笔烂账，我怎么放得下心？”
“再放不下也得略放放，我若不是心大些，这孩子哪能保得下来？胎儿偏大是我日日肯吃的缘故，你得学会擅自保养，否则将来再掉一胎，怕是不好怀了。”
她点点头，只见荷青匆匆进来，像是要禀些什么，见静堂也在，兀自忍住了。
她看了出来，却不欲多纠缠，只道：“姐姐躺着，时常动动，我先走了。”
出了宫门，轿辇中，静堂问杨绪：“你刚才什么眼神，可是她的胎有问题？”
“胎儿倒是还好，只是颜姑娘，贵妃娘娘似有行房之迹，胎象恐怕不如我方才说的那样稳。”
“你说什么？”她皱眉惊讶，下意识道：“你能看出来，那太医院必能看出......”
话至此处，她才似想起什么，心中恨道：“严忍冬！”
杨绪却是不觉她心思，只道：“太医院就算看出什么怕是也不敢说吧？皇帝后妃之事，太医院能说什么？”
她看他一眼，不欲多言，只兀自按下。
散朝后，今日不设小朝会。陶然独自走着，严忍冬在身后唤道：“陶兄，且留步。”
他转身，行了个礼，没有说话。
严忍冬笑道：“方才朝堂之上，你不怪我吧？”
“怎会？严兄所言有理，再说了，若是没有田制之事，北境西域，无论何事，我都不该托大请辞的。”
严忍冬闻言笑笑，只道：“不开心的事就不说了，在朝为官，都是公务，犯不着影响你我的情谊。对了，江尚书之女怀了龙裔，他明日会在家中宴饮百官，怎么样，陶兄带夫人一起去吧？”
他闻言，面上不动声色，步履如常，笑道：“我没有问题，只是要回去问问夫人的意思。”
“那好，请帖我代江尚书奉上，一会儿便送到你府中。”
“好，”陶然行了个礼，上了马车回去。
严忍冬望着，嘴角轻笑了笑。
洲渚别院中，静堂正在叠放衣物，见陶然回来，方起身迎上前去，替他拿官帽。
“对不起，”陶然道，“祝长风怕是不能去北境了。”
静堂点点头：“心意尽了就好，天子一句话的事，我们也没办法。”
虽是这样说着，她的神色却暗淡下来，又抬头笑问：“累不累？”
陶然走过来，对她道：“明日是冬至，朝廷会休沐五日。颜颜，我们去一趟江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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