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残阳如血,昭贵妃薨逝的消息像一阵阴风卷过宫闱。
云栀听到丧钟时,她正在窗前作画。笔尖一顿,朱砂颜料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滴血泪。
窗外钟声沉沉,一声接一声地漫过宫墙。她垂眸看着的画中未画完的牡丹,心中涌上难以言明的心绪。
“主儿,您昨日才去请过安,今儿贵妃娘娘就去了,此事不会牵连到您吧?”
她没应声,自顾自地蘸了墨,在牡丹旁添了只墨蝶。画的太急,蝶翼有些歪斜,倒像是要坠落的模样。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声,不知是真的有宫人哀恸,还是风吹过灵幡的呜咽。
“给云小主请安。”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婢绣雀捧着素服立于门外,“皇后娘娘特地命奴婢过来相告一句,云小主可要把握好机会。”
连她身边的红袖都瞧出此事不妥,恐深受牵连,皇后竟还特地遣人过来叮嘱她不要错过机会。
云栀面上并无波澜,她起身施礼:“奴才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见绣雀离开,红袖上前嘀咕道:“此时不应该盼望着皇帝主子最好别想起主儿来么,怎地还让您往前凑?”
昭贵妃入宫几年,便独宠几年。从昨天的情形来看,昭贵妃盛宠几年,皇后便压抑了几年,她大概喜上心头,已经顾不周全了。
“更衣吧。”她转身,任由红袖替她换上素白丧服。腰间的玉带扣得有些紧,勒的她喘不过气来,就像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生生掐断了什么。
铜镜中的女子一身缟素,唯有唇上那抹胭脂忘了擦去,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她盯了半晌,抬手轻轻擦去。
“主儿,要准备奠仪吗?”红袖眼底的担忧尚未消散。
“不必了。”她将桌案上尚未完成的画置于烛火之上,看火舌一点点的舔舐那艳丽的红牡丹,“横竖都只是走个过场。”
火光照得她半边脸发烫,另外半边仍浸在阴影里,像极了那幅被撕成两半的画。窗外丧钟又响,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云栀怔怔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间,镜中人竟变成了躺在灵枢里的模样。
顷刻间,皇宫被茫茫白色覆盖,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将朱墙金瓦的辉煌尽数掩埋。宫人们穿着素白的丧服,低头疾行,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秋叶掠过青石板的动静。
灵堂前,她正要抬步跨过那道朱漆门槛,忽见一只瘦弱的手横在眼前。云栀认得出,这是太极宫服侍皇帝的太监王朝恩。
“云小主请止步,万岁爷在里面陪着贵妃娘娘,您容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她站在廊下,看着太监们匆忙挂起的不耐灯笼在晚风中摇晃,灯罩上“奠”字的墨迹还未干透,被风吹得晕开些许,像一滴化开的泪。
灵堂内依稀传来哭声,低低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最后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抽泣。那哭声时断时续,有时被风吹散,有时又被诵经声淹没。
不多时,王朝恩疾步而来,跨过朱漆门槛时差点跌倒,他喘息着尚未来得及开口,灵堂内已经传来天子的震怒声:“冲撞了贵妃,还有脸来灵前拜祭。传旨下去,云嫔冲撞了昭贵妃,乃不祥之身。即日起,禁足栖霞宫。”
云栀身子一晃,红袖上前搀扶住她低声唤道:“主儿……”
意料之中,只是禁足,已经很好了。
“奴才送您回去。”王朝恩往旁边挪了半步,恰好挡住她的视线。
她也不知为何要抬眸望去,逆着光,只能看见那人一席玄色锦袍,腰间玉带泛着冷光。
“云小主,请吧。”王朝恩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好听是送她回去,不过是到栖霞宫传达皇帝的旨意罢了。
她点点头转身折返,看见几个宫女跪在两侧,肩膀一耸一耸地颤动着。可当她经过时,其中一个宫女抬头瞥了一眼,那眼睛干干的,哪有一滴眼泪?
不由得握紧臂弯处的手,云栀心中凄然,宫中何来真心。
随着王朝恩离开,栖霞宫的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时,先前幻想着靠这位小主一步登天宫人瞬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不像在哭自己的前程,更像是在哭昭和宫中那位薨逝的昭贵妃。
“主儿,奴婢扶您进去。”红袖扫了一眼蹲在地上痛哭的宫人,脸上闪过一丝鄙夷。
云栀想起在回鹘婶母地的帐下,日子不比现在好多少,她们时常做些粗活,若不是皇后省亲,怕也没有机会离开那儿。
然而一颗棋子,尚未落子,便成弃子。
殿门关闭,也将外面哭声隔绝在外。只余下门缝里,漏进的一线天光,在地上投下细长、苍白的影子。
云栀立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空荡荡的殿内异常清晰。她还没来得及向皇后传递消息,不过在皇帝下了禁足那道指令后,应该很快传遍六宫了。
毕竟一个酷似已逝昭贵妃的嫔妃,尚未承恩便已失宠实属不多见。
红袖将蜡烛点燃,转身铺好床:“主儿,你先歇着,奴婢去烧水。”
一切好像又回到在回鹘的时候,她们也不会指望外面那群心碎的宫人,能不落井下石就很好了。
另一边得知云栀被禁足的消息后,皇后犹不可信,再三确定后才直奔寿康宫而去。
寿康宫的朱漆大门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重,檐角垂下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响动,像是年迈者的叹息。
皇后踏入内殿时,竟急得忘了行礼。凤纹锦缎的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将佛案前的长明灯烛火吹得剧烈摇晃。
“母后!”
这一声喊得又急又脆,在寂静的寿康宫里像摔碎了个瓷盏。太后手中的菩提子突然崩断,乌木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地上,有几颗径直滚到了皇后脚边。
“成何体统。”
太后的声音比冰还冷,枯枝般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尚握在手中的那颗菩提子:“哀家没少提醒过你,你是皇后,理应稳重。究竟何事,让你慌成这样?”
皇后这才如梦初醒般要行礼,膝盖刚弯到一半,却被太后用经书托住:“罢了,只此一次。”
“云嫔被禁足的消息,您可听说了?”
太后缓缓闭目,下意识转动手中菩提,枯唇微启:“哀家早就提醒过你,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人没寻错,只是时机不对。若是过上三个月再将她送到皇帝面前,必定不一样。”
“母后教训的是……”皇后声音哽咽的发颤,“可是儿臣膝下若再没有嫡子,恐怕就再也越不过那个孩子去了。”
“是太子。”
殿内一时静谧,皇后怔愣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很深血液都冻结在血管里。
“母,母后,您说什么?”
沉默良久,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带着云嫔前脚走,皇帝后脚就来了,说要留下云嫔可以,他要册封那个孩子为太子。”
“这怎么可以……”
“哀家答应了。”
“母后!”皇后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殿内凝滞的空气:“若未来的储君身上没有回鹘血脉,那么回鹘迟早……”
“哀家知道。”太后没有计较皇后失仪之举,只是缓缓阖上双眼,唇角浮起一丝莫测的笑意,“你莫要忘了,皇帝登基前并未入住东宫。”
皇后怔在原地,凤冠上珠串还在微微晃动,她明白太后的意思,可废立太子谈何容易。
“哀家知道你的担忧,所幸,太子的生母已经离世,而你仍然是六宫之主,只要有了嫡子,储君之事前朝自然有人替你去争。”
皇后眼中的泪光尚未干涸,却已重新燃起两簇幽暗的火苗:“那母后寻个由头赶紧将云嫔放出来吧。”
太后依旧阖着眼,枯瘦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不中用了,哀家了解自己的儿子,你昨儿带着云嫔去瞧了那个女人,今儿她就死了。于他而言,可不是云嫔克死了他心爱的女人?即便那云嫔长得再像也无济于事了。”
皇后眼中的希冀如风中烛火,忽明忽暗:“那可如何是好?”
太后长叹一口气,那叹息声如同秋风吹过枯井,带着说不尽的苍凉与洞悉。
“既然她不顶用了,那就接着找,纳真部没有就去乌古部寻,适龄的女子那么多,哀家就不相信,寻不到个比那个女人强的。”
皇后垂下眼眸,太后虽如此说,可她们知道没那么容易。
建昭元年,朝堂不稳,为稳准前朝汉家军臣,贺兰烬不得不接受汉家女入宫。
柳阮便是那时入宫,她生得极美,肌肤胜雪,唇若点朱。行走时如弱柳扶风,静立时若芝兰玉树,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那容貌之盛,令满园牡丹羞闭,让九天明月失色,就连贺兰烬见其后,忍不住感叹:“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①
令皇后没想到的是,她一入宫,皇帝便为她破例,顶着前朝后宫的压力,不顾众人反对封她为贵妃,赐号为昭。
也正因为此事,以致她动了胎气,好好的皇儿尚未出世便死在腹中。
连她的皇儿都不甘心。
更可恨的是转年昭贵妃诞下一子,皇帝当即就要封她为皇贵妃。若不是太后拦着,怕是她的皇后之位都要拱手相让。
怕有人心怀不轨,皇帝护她们母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恨不得筑座金屋将人藏起来。那孩子咳嗽一声,太医院院判就得在殿外跪一整夜;嫔妃多瞧一眼,转眼就被打发去守皇陵。
这样的宠爱,世间怕是再难寻一人。
所以,在她瞧见多年未见的堂妹时,别提多开心,劝说母亲许久,才终于肯放人让她带回宫。
然而就是这么好一颗棋子,毁在了她手里。
①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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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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