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云栀尚未承宠便已失宠,所以司礼监送来的供应物品,甚至连其他宫中的大宫女都比不上。
对此,红袖不止埋怨过一次。
红袖点燃蜡烛,却被骤然腾起的黑烟呛得连连咳嗽。她连忙用袖子掩住口鼻,却还是憋出了两眼泪花。
“咳咳……这烛心……”红袖揉着通红的眼睛,声音闷在衣袖里,“怎么尽是霉味……”
云栀将宣纸徐徐铺开,素白的纸面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黄,像一泓沉寂多年的秋水。指尖抚过纸面时,带起细微的沙沙声,惊动了趴在纸角的一只小飞蛾。
“有的用就不错了,这些蜡烛怕是有些年头了,你即便找司礼监问询,也寻不出错处来。罢了,凑合着用吧。”
红袖递上砚台,里头新磨的墨泛着细小颗粒:“可是主儿要作画,这蜡烛光线昏暗也就罢了,连这方墨都未必是新墨。作出来的画恐也卖不上什么高价,怕是白白浪费主儿的画工。”
“无妨。”烛光昏暗,云栀在灯下执笔作画。残焰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一缕游荡的孤魂。
笔尖蘸取点点墨汁,宣纸上逐渐呈现山水间野渡渔村、水榭楼台、茅屋草舍、水磨长桥各依地势、环境而设,与山川湖泊相辉映。
烛火摇曳,她时不时揉着眼睛,指尖沾上了些许晕开的墨汁,在眼尾拖出一道淡淡痕迹,衬托着她一向无害的轮廓竟多了一丝妖艳。
白日里,她在漫天纷飞的海棠花瓣中细细的勾勒轮廓。夜色里,她迎着昏暗不明的烛光继续描绘脑海中的景色。
如此日夜反复,山水轮廓在宣纸上徐徐展现。
后续所需要的颜料,恐怕还要拜托江德全才行。
云栀将首饰盒里的首饰拿出些许,让红袖将其交给江德全,按照她的要求换些颜料回来。
红袖有些不情愿:“主儿,那个江德全每次都是要的多给的少,实在是不合适。”
“可眼下他是御用监采买,想要买什么东西,也只能经过他的手。”云栀看着满地的海棠花瓣,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裹着春末的暖风,却莫名的透出几分秋意的凉薄。
红袖以为云栀是见了满地的海棠花花瓣,才忧思忧虑,抱起扫帚就要去打扫。
云栀失笑拦住她:“我只是想卿阳了,也不知道他在边疆过的如何。”
红袖抱着扫帚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安慰。
边疆苦寒,风沙肆虐,尚且不知年纪轻轻的男儿有没有适应边塞的风沙。
“主儿,如今您在宫中见不得万岁爷,与皇后娘娘无益,会不会影响到公子?”
她握紧手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丝绸料子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皱,说不担忧是假的,像根细小的刺,深深扎在心底,稍一动念就隐隐作痛。
然而失态也只是片刻,手上卸了力,手帕却难以恢复原样:“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毕竟相互掣肘的两个人,她们怎么可能打破这个平衡。
又过了月余,桌案上的宣纸颜色丰富起来,青绿山水在烛光下泛起粼粼波光,仿佛真有江水在宣纸上流动。
再过一两日收尾,这半幅《千里江山图》就可以交给江德全带出宫卖了换些银钱。
天气渐渐热起来,连殿角的老铜镜都蒙了层薄雾。云栀斜倚在竹榻上,指尖懒懒拨弄着鎏金小香炉,里头的冰片早化成了水,只剩几根沉香木浮在粘稠的汁液里。
“主儿,奴婢取冰来了。”红袖抱着个青瓷瓮,瓮壁上凝的水珠顺着她胳膊晚霞淌。
“那些冰好不容易换来的,省着点用吧。”
云栀坐直身子,轻薄的夏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的蝴蝶骨清晰的轮廓。她扯了扯领口,丝帛摩擦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隐秘的抗议。
“罢了,瞧着日头已经西落,我且去院子里待会吧。”
片刻之后,云栀轻摇团扇,斜倚在朱漆廊柱下纳凉。绢面绣的折枝梅随着手腕轻转,在暮色中荡开一片朦胧的花影。
晚风穿过回廊,掀起她松挽的发丝,露出颈后一小块未被脂粉覆盖的肌肤,白得像是新雪。
远处传来模糊的梆子声,一慢两快,恰是戌时的更鼓。
“红袖姑姑。”庭院寂静,宫门外的声音的若隐若现的传了过来。
立在云栀身边,同样轻摇团扇红袖,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是谁后,便靠近宫门。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守在宫门外的侍卫尽数撤走,宫门上的锁也不知去了何处。
宫门外唤红袖的是上次她靠那支朱钗放出去的小太监,名唤曹寅。
自从他出去之后,便留在了江德全身边,所以有些东西是他过来取。
好在他念着那日的恩情,竟比任何人都盼望着她能荣获皇帝恩宠,所以宫中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迫不及待来告知。
“那半幅《千里江山图》,主儿还未完成,你怎地提前来了?”
曹寅踮着脚,从门上方缺角的琉璃瓦处露出半张脸:“云主儿,大喜啊!”
云栀不为所动,于她而言,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算不得大喜。但她还是起身,往宫门走过去。
曹寅口中所谓的大喜,竟是皇帝的一言一行。
自从昭贵妃薨逝,他再未踏足后宫,就连新入宫的容贵人和林昭仪也一直未侍寝。众人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太子,皇帝怕是也跟着昭贵妃去了。
日子久了,后宫嫔妃哀声怨道,扰的太后娘娘不得安宁。前朝众臣更是劝诫皇帝,子嗣为重。
许是受太后和前朝的双重施压的关系,皇帝开始频繁出入后宫,上到皇后下到官女子皆被宠幸。
云栀蹙眉,不晓得喜从何来。
曹寅面露喜色,发自内心的开心:“云主儿,相信您很快也能侍寝了。”
原来为的这个。
云栀忽地轻笑出声,手中团扇挡在面前:“侍寝不是旁人说了算的,皇帝主子自然有他的安排,你身在外可莫要胡说。”
曹寅顿时沉下脸来,一本正经道:“云主儿放心,奴才谨记您的教诲,少说话多做事,何况此事关乎您,自然不敢乱说。奴才等着云主儿荣获圣恩,届时云主儿若不嫌弃奴才蠢笨,便留在身边当牛做马吧。”
听他这番话,连红袖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调侃道:“除了当牛做马,别的可还行?”
然而曹寅略一沉思,脸上笑意未散:“只要云主儿开口,奴才当个看门狗也愿意。”
冷寂的栖霞宫,传来久未可闻的笑声。
对于皇帝的改变,云栀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她深知自己同旁的嫔妃不一样,若无意外,皇帝定然不会宠幸她。
果不其然,曹寅再次过来取那半幅《千里江山图》的时候低垂着头,好没精神。
各宫里的小主们皆已侍寝,唯独栖霞宫的云嫔像是完全消失在后宫中,彻底遗落在众人记忆中。
云栀倒是心安理得的在栖霞宫中苟活,日子虽然清苦,也好过在回鹘苟活。
她擅画,便托江德全卖画换些银钱,用银钱置办些菜种子。庭院中本该养殖鲜花的地方,皆被种上蔬菜。
虽然冷清,但过得也算舒畅。
*
不同于云栀,各宫的嫔妃亦是有苦难言。
自从皇帝重新踏入后宫,后宫虽然一片祥和,但对于皇帝的改变都闭口不言。
房事上颇为狠厉,毫不在意她们的感受。甚至有些嫔妃次日便宣了太医,传言因房事过于激烈,已经不宜侍寝。
这让许多嫔妃心生惧意,早早便向皇后娘娘告了假,称身子不舒服,希望撤掉自己膳牌。
端坐在高位上的皇后一脸不悦,凤眸微眯,她低头看向自己鎏金护甲,嘴角泛着冷冽的弧度:“陛下长时间未踏足后宫时,你们一个个的恨不能将陛下长久的留在宫中,如今陛下给你们恩宠,有些人又接不住。难怪啊,宫中这么多人,也就只出了一个昭贵妃。”
面对皇后的问责,众嫔妃齐刷刷起身请罪。一时间满殿珠翠乱晃,环佩叮当,像被疾风骤雨打过的荷塘。
“臣妾知罪。”
皇后敛下眉目,唇角勾起一抹端庄的弧度,将满心的不安尽数掩在雍容华贵之下。鎏金护甲轻轻搭在案几边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檀木桌面,节奏平稳得仿佛殿内从未的起过波澜。
她何尝不知道皇帝的改变,原以为皇帝只是待她如此,在几个嫔妃相继提出身体不适想要撤去膳牌时,才意识到原因在皇帝。
“都起来吧。”声音温柔得可怕,“本宫将丑话说在前面,如今陛下兴致高涨,要是因为一时承受不住撤掉膳牌,届时陛下再也想不起你是谁的时候,莫要哭到本宫面前来。”
嫔妃们战战兢兢地起身,几个先前的告假的嫔妃面色苍白,惊骇不已。
“栖霞宫的云嫔至今未出栖霞宫。”皇后冷不丁地提起尚在禁足的云嫔,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殿嫔妃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便是被陛下忘却的下场,即便是太后娘娘开恩,解了禁足,也无济于事,陛下可曾想起她?”额前九凤冠的东珠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与其想着撤掉膳牌,不如盼着怀上子嗣,生下一儿半女,余生在宫中也好有个依靠。”
众嫔妃齐声应是,声音却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颤颤巍巍地挤出喉咙。
“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本宫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皇后慵懒地摆了摆手。众嫔妃如蒙大赦,慌忙行礼告退。
皇后缓缓抚上自己的小腹,指尖在繁复的凤纹上微微一顿,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若是自己的肚子争气,她何至于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娘娘……”绣雀捧着药盏的手抖了抖,褐色的药汁在碗沿晃出一圈涟漪,“该用药了。”
她垂眸看着汤药里浮沉的当归片,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夏日,皇帝搂着昭贵妃,亲手喂她喝安胎药的场景。
而那时,距离她的皇儿死在腹中,不过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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