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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王爷留步!”

太极宫外,当值侍卫长横刀一拦,却见王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竟是皇帝亲赐的“随时觐见”令牌。侍卫们面面相觑,前两块的主人,如今一个在皇陵守墓,一个在诏狱悬梁。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贺兰翳抚了抚袖中的画轴,突然听见里头皇帝在笑:“小七既然都到门口了,还不滚进来。”

朱漆殿门“吱呀”敞开,暖阁里龙涎香浓得呛人。贺兰烬坐于御前,脚下跪着的正是户部尚书沈明德,官帽歪在一边,露出鬓角新添的伤口。

贺兰翳扫了一眼,无视跪在地上的人,行至贺兰烬跟前行礼,画轴不小心从袖中滑出半截:“臣弟来向皇兄请示年后春猎一事。”

贺兰烬的目光在画轴上一扫,随即落在户部尚书沈明德身上:“还不滚。”待人连滚带爬退出殿外,才用朱笔虚虚点向贺兰翳:“你倒是会挑时候。”

北风拍打着琉璃瓦,朱笔落下,那份奏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官员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缀着银两数目,最末一行朱砂小字赫然是:“建昭三年春,江淮赈灾银两,亏空二十八万七千六百两整。”

贺兰烬突然大笑,朱笔在奏章上勾出个“准”字。

贺兰翳手持春猎章程,立于御案前,恭敬道:“皇兄,年后的春猎之事已筹备妥当。围场猎物丰足,只待皇兄示下。只是昭贵妃薨逝,太子殿下的营帐可是要跟着皇后……”

贺兰烬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随朕身侧。”

“钦天监演算,明年开春恐雨水多,是以狩猎之日要等开春过后才能定下。”贺兰翳直起身子,事无巨细一一回禀。

“这些事,你做决定即可。”贺兰烬抬了抬下巴,指尖在御案旁的空位上一点淡淡道:“小七,坐。”

贺兰翳不动声色拢了拢袖中的画轴,含笑谢恩:“臣弟不敢逾矩。”

贺兰烬忽然轻笑,将一盏茶推过去:“怎么,如今连朕赐的座都不敢受了?还是说,有什么事瞒着朕急于离开?”

贺兰翳忽地展颜一笑,眉眼间透出几分少年时的顽劣,竟托着椅子往御案前凑近了些:“皇兄,”这一声唤的百转千回,活像小时候桃夭糖糕时的腔调,“若真有事,臣弟瞒着谁也不能瞒着你。”

贺兰烬手中的朱笔点了点他袖口处露出画轴:“袖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竟都舍不得让朕瞧瞧。”

贺兰翳讪讪笑着,不得已掏出画轴:“不过就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画,皇兄定瞧不上眼。”

“朕还没看呢,不用急着给朕戴高帽。既然如此舍不得,为何还要带宫来让朕瞧见?”

画轴在御案上徐徐展开,贺兰烬的目光骤然凝住,这同西暖阁里《千里江山图》别无二致。若不是青鸟变成撑伞的仕女,一时倒真难以分辨。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贺兰烬念出伞面上所题的诗,字迹极有风骨,笔锋清瘦如竹,转折处却藏着一分不屈的坚韧,“这副画是女子所作?”

贺兰翳心虚,这副画本身就是宫中之物,何况他根本不确定此画究竟是不是女子所作。不过,从笔锋上不难瞧出,应该出自女子之手。

贺兰烬手指缓缓抚过画轴,指尖在仕女上稍作停留,随后“咔”地一声合上卷轴。

“这画,朕留下了。”声线平静,却不容置疑。

“皇兄,这画可是臣弟好不容易……”贺兰翳抬眼,正对上贺兰烬的目光。那眼底藏着的,是三分执念,七分帝王不容违逆的威严。

“你既然认得如此能人异士,再让她为你作一幅即可。如今你也老大不小了,府中之事也需要有人打理,若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朕也可破例,为你们指婚。”

贺兰翳被他的话刺得心头一颤,面上却仍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也顾不得眼前那幅画:“皇兄明知道臣弟无心娶妻,何苦来挖苦臣弟。”

“好,不挖苦你,只是日后莫要后悔。”贺兰烬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他不详说作画之人,只当他是心仪人家,所以不好意思开口。

“朕有时候倒真羡慕你,孤家寡人一人好不惬意,即便母后问询,也不过是叨叨你几句了事。”

自昭贵妃薨逝,贺兰烬憔悴不少,面对贺兰翳吐出几句心里话。

“臣弟怎么能和皇兄相提并论,皇兄是国之根本,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天下,自然不能同臣弟一样,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

贺兰烬看了他一眼,见他喜笑颜开,嗔怪道:“难怪你当初死活不要皇位,感情早已参透其中奥义。”

贺兰翳脸上的笑意倏地一收,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儿像被刀劈了似的,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皇兄。”这一声唤得极沉,连殿外晃动的宫灯都似乎凝滞了一瞬,“皇兄有治世之才,臣弟望尘莫及。”

“行了,朕就是同你闲话家常,你倒觉得不自在了。”

夕阳隐现,余晖如血,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殿内,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贺兰翳踏出殿门时,袖中已空,他瞧着空空如也的手,露出无奈的笑容。

次日,贺兰翳提着一个包裹进了宫。

听说靖安王寻自己时,江德全慌得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往外跑。青石砖上沁着夜露的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王、王爷饶命!奴才再也不替宫中宫人倒卖物件了,望王爷宽恕。”江德全扑通跪在廊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贺兰翳将一方青布包裹搁在江德全面前,包裹落地时发出“叮”的轻响。他屈指敲了敲江德全的脑门,力道不重,却惊得对方一个激灵。

“想什么呢?”贺兰翳蹲下身与他平视,下摆沾了些夜露,“让你寻那个人,”指尖挑开包裹一角,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松烟墨,“继续给本王作画,只叮嘱她一点,照原画来,无需改动。”

江德全瞪大眼睛。包裹里除了名贵的墨琔,还有支点翠笔以及些许尚好的熟宣纸。

见他发愣,贺兰翳站直身子,脚尖轻轻点地:“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奴才听明白了。”江德全连连点头,生怕靖安王反悔。

“只要画的好,皆有重赏,若是你或者她想蒙获圣恩出宫去,本王自然也允得。”

寒风侵袭下,江德全额前冒出细微汗珠。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抖得不成调子:“王、王爷放心。奴,奴才们必定仔细完成。”

贺兰翳满意的点头,顺手从袖中抛出一枚金瓜子,正落在江德全颤抖的掌心。

“赏。”

轻飘飘一个字,却比刀还利。

江德全攥紧那枚金瓜子,只觉得烫手得很,这哪是赏钱,分明是道催命符。

若是让人知道后宫嫔妃为靖安王作画,单就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夜风掠过宫墙,栖霞宫沉寂在一片漆黑之中,檐角残破的宫灯早已熄灭,连月亮都似乎刻意避开了这片荒凉的殿宇。只有内殿透出微弱的烛光,在风中忽明忽暗,幽幽地晃动着,不似人间的灯火,倒像是荒坟野冢间飘荡的鬼火。

江德全在宫中多年,什么没见过。是以,他淡定步入,倒是他身边的小太监腿肚子直打颤,手里的灯笼“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火苗窜了两下,倏地灭了。

江德全皱起眉头,一脸嫌弃,抬脚踹在那小太监身上:“没出息的东西。”

黑暗中,只剩下那点烛光依旧固执地亮着,照出窗纸上一个清瘦的剪影。

她纸笔的姿势未变,连头都没回。

“公公怎地这个时间来了?”

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根冰锥,直直钉进小太监的脊梁骨。他连滚带爬地扑进内殿,膝盖在门槛上磕的生疼,却不敢喊出声。

红袖凑到江德全身旁,直勾勾的瞧着那小太监:“他怎么了?”

江德全斜睨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被你吓得。”说罢,抬腿步入内殿。

“吓得?”红袖低头看向铜盆中水里倒映的自己,长得虽然不算多么出众,也不至吓到人啊。

烛光下,云栀垂眸作画的侧脸苍白如纸,唯唇上一抹朱色,艳得惊人。案前上摊开的画卷已非《千里江山图》,而是一幅北疆雪夜。

无数墨点化作铁甲将士,朱砂凝成他们伤口里淌出的血,在雪地上留下蜿蜒曲折的血迹。

听得身后动静,她终于搁下笔,指尖在朱砂上轻轻一抹,染得指尖猩红。

“江采买怎地亲自来了,莫不是那幅画已经卖出去了?”

比起先前的嚣张气焰,江德全此刻简直像换了个人。他佝偻着腰规规矩矩的行礼,倒让云栀有些意外。

“托云小主的福,那幅画大卖,奴才已经二十两银钱带了来。”

他的话音方落下,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忙将身上的钱袋子以及那个青布包裹搁在桌案上。

“这是何意?”云栀的目光落在那方青布包裹上。

“回云小主的话,那人喜欢您的墨宝,希望您能再作一幅《千里江山图》,只一点,按照原画来,什么都不许改。”

云栀心中盘算,此人出手阔绰,若是赶在年节前完成,她们还能置办些年货。

“什么时间要?”

江德全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忘记问靖安王交画的时间了。

“云小主先画着,若缺了什么遣红袖通知奴才,奴才自会备齐。至于时间,等奴才问过以后,再来回禀。”

夜风突然尖啸着扑灭蜡烛,殿内陷入彻底黑暗。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一旁,红袖摸黑放下铜盆,摸着火折子重新点燃蜡烛:“若想主儿早日完成,不如先把这昏暗的蜡烛换了。”

“是是是,奴才稍后就遣人送来。”江德全赔着笑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听到殿外传来他怒骂小太监的声音:“混账东西,胆子这么小,怎么在宫中行走,日后若是冲撞了贵人,小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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