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如浓墨,裹住江城。窗玻璃蒙着冷雾,映出室内灯光和程安然审视的脸。
林杉背抵冰凉墙壁,运动服拉链卡在胸口,像她堵住的一口气。房间里只亮一盏落地阅读灯,切割出小片暖光岛屿,家具沉在阴影里。空气沉闷,混合着消毒水的凛冽气息。
程安然脱了羽绒服,深灰高领羊绒衫衬得身形利落。她站在光暗交界,抱着手臂,目光如手术刀剖开林杉的平静。“上午发布会,”她开口,声音清晰砸出回响,“镜头怼到你脸时,我手心捏汗。”她踱前半步,“怕你看见台上专家组里的苏砚,绷不住,失态,掉头就跑。”
林杉指尖抠着墙面,喉咙发干。上午画面涌回:台上戴着N95口罩,只露出淡琥珀色眸子,透着沉静、锐利、带着复杂情绪盯着自己:像淬寒冰的刀锋,钉穿她所有伪装。心脏被攥紧,窒息感铺天盖地,话筒滑腻沉重,后背冷汗浸透。她靠着记者本能才完成提问。
“但你扛住了。”程安然声音透着一丝紧绷后的放松和赞许,“问题稳,镜头准,没掉链子。”她顿了顿,目光在林杉脸上逡巡,“可老魏后来打电话,说发布会一结束,你就在现场厥过去了,输了半个多小时氧气?”
不是疑问,是陈述。林杉呼吸一滞,避开视线,盯着脚边暖黄地板。消毒水味更浓。她点头,动作微小。“嗯,”声音低哑,“老毛病,焦躁症犯了。”她补充,“看到不该看到的人,受刺激了。”
“不该看到的人?”程安然重复,尾音扬起,带着刻意的清晰。她几步走到林杉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眼底的担忧和坚决。“林杉,看着我。这儿没别人,别打马虎眼。你心里还装着苏砚,对不对?”
这名字像烧红的针刺进林杉耳膜,扎进心脏最软处。身体一僵,尖锐酸涩冲上鼻腔,眼眶发热。她猛地扭开头,视线仓皇投向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
“装不装着……重要吗?”林杉声音发飘,带着自暴自弃的疲惫,“四年前她走,连像样理由都没给。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在原地。现在她回来了,程安然,你告诉我,这算什么?”她转回头,眼底有受伤小兽般的红血丝,“是她苏大小姐有空了,想起我这个旧玩具,回来看看坏没坏?”
“林杉!”程安然声音拔高,严厉呵斥。她深吸气,压下情绪,声音沉下来,带着无奈恳切,“我知道,当年她走得不地道,伤透你。我不能替她打包票说她在国外清清白白。
但是,”她加重语气,“她当年离开你,绝不是你想的轻描淡写!有不可言说的缘由!你难道一点不想听她亲口解释?四年了,你连一个开口机会都不肯给?”
“解释?”林杉嘴角扯出苦涩冰冷的弧度,眼底痛楚掩饰不住,“程安然,四年!一千四百多天!如果她真想解释,有丝毫愧疚不舍,为什么不找我?她苏大小姐神通广大,为什么连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非要等到现在,江城被病毒围成死城,我们都被困住,她才像天神降临?这算哪门子解释机会?分明是老天爷耍我!”
声音因激动发颤,压抑的怨愤委屈如绷紧的弦。四年的疑问、痛苦、被抛弃的屈辱决堤。指尖冰凉,身体深处颤抖。
程安然沉默。林杉的质问像石块砸在她心上。她看着被旧伤新痛折磨的好友,眼神复杂。四年杳无音信,是深壑。
客厅只剩急促呼吸声和窗外寒风呜咽般的低啸,带着封城的窒息萧条。
许久,程安然长长吁出一口气,疲惫按按太阳穴,声音低沉确信:“林杉,我认识苏砚时间比你还长一小时。我或许不能解释她为什么消失,但我可以用眼睛告诉你——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你。”
林杉猛地抬眼,瞳孔收缩。
“不是为专家组任务,也不是为狗屁学术交流。”程安然盯着她,一字一顿,“她就是冲着你林杉回来的!她回国,就是为了挽回你!挽回你们之间被她亲手弄丢的东西!”
林杉嘴唇翕动,反驳堵在喉咙。程安然的笃定刺得她心慌。
“只是她大概也没想到,”程安然声音带上命运嘲讽,“人算不如天算,前脚落地,后脚江城封了。这该死疫情打乱她所有计划。”
她凑近一步,目光锁住林杉躲闪的眼睛,“你想想,如果不封城,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你们住同一个酒店,甚至隔壁房间,”她加重最后四字,满意看到林杉身体一僵,“她会怎么出现?捧玫瑰在你家楼下傻等?堵在电视台门口?”
林杉呼吸窒住。程安然描绘的画面具体荒诞,撕开她不敢深想的角落。
“现在,”程安然声音柔和,带着循循善诱,“阴差阳错也好,老天安排也罢,你们被关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多难得的机会?林杉,别较劲了。就当老天爷强行按暂停键,让你们重新读档,再试一次?”
她观察林杉挣扎,“或者,抛开过去烂账,就当重新认识?重新开始一段?把苏砚当成刚认识的、让你心跳加速的陌生人?别否认,你看她的眼神,骗不了人,也骗不了我。”
“重新开始?”林杉喃喃,像听天方夜谭。她抗拒摇头,“说得轻巧……程安然,你最清楚我这四年怎么过来的。我花多大力气,流多少血泪,才把自己从她影子里拔出来?才让自己像个……正常活着的人?”
声音哽咽,碎片翻涌——黑暗房间的绝望窒息,酒吧买醉的混沌麻木,冲向危险新闻现场的自毁……每一次与死亡擦肩,用身体剧痛麻痹心里空洞。
“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她胡乱抹掉腮边冰凉液体,声音破碎,“才让自己不再那么……想她。你现在让我推翻?就因为她回来?就因为一个可能的‘解释’?这对我公平吗?我好不容易垒起的墙,让我亲手砸塌?就为放那个伤我体无完肤的人进来?”
巨大委屈和悲壮的自我牺牲感攫住她。四年挣扎在苏砚出现面前,像个笑话。无力与愤怒深入骨髓。
程安然静静看她泪光汹涌和绝望倔强。暖光下,林杉脸上泪痕闪着光。她没反驳,没讲道理。走上前,轻轻握住林杉冰冷颤抖的手。掌心温热干燥,带着安定力量。
“林杉,”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有力,“我知道那多难。知道你流的血泪,知道你那些危险任务……我都知道。”
林杉身体一颤,泪水更汹涌。
“但是,”程安然握紧她的手,目光如炬,“你有没有想过,支撑你一次次从绝境爬出来的,是什么?是恨吗?”
她摇头,“不,林杉。支撑你的,从来不是恨。是你心里,始终没熄灭的那点东西。是过去爱,是不甘心,是……苏砚烙在你心上的印记!你忘不掉,只是强迫自己不想!这四年,你拼命工作玩命冲,弄得伤痕累累,与其说忘记苏砚,不如说……你在用自毁方式对抗忘不掉的痛苦!证明没有她也能活!可看看你自己,活得好吗?”
每字都像重锤砸在林杉心防。想反驳,喉咙堵住。程安然的话像残酷镜子,逼她看清真相——深夜麻痹、危险刺激、独自舔伤,背后都是同一个名字。
“好了,”程安然看好友苍白脸色和眼中震动,知道话刺到深处。她松开手,轻拍林杉胳膊,语气恢复利落疲惫,“该说不该说的,我都说了。怎么选,在你。”
她弯腰拿起羽绒服穿上,拉链拉到下巴,走向门口,手搭在冰冷门把上停顿。
“我累了,明早六点有现场会。”她没回头,“我去跟两位妈妈聊会儿,蹭点安神汤,然后睡。”
门拉开,寒意裹挟浓烈消毒水味涌入。
“林杉,”程安然声音清晰传来,“好好想想。不为苏砚,为你自己。问问你的心,它到底想要什么。别再用脑子骗自己了。”
门轻关,“咔哒”一声。
隔绝程安然身影和客厅暖光。房间沉入黑暗寂静。窗外寒风呜咽更清晰。
林杉僵立原地,冰冷黑暗包裹。“问问你的心”在死寂空气里震耳欲聋。
站了不知多久,冻麻的脚趾刺痛。她机械挪步,穿过房间里的小厅走向阳台。
推开玻璃门,带着植物清香的暖流驱散阴冷消毒水味。玻璃暖房是公寓唯一的“春天”。高大绿萝油亮,仙客来花朵如火焰。加湿器“嘶嘶”喷吐白雾。
暖意包裹,却驱不散心底寒凉。闷得喘不过气。
她走到暖房中央藤编摇椅旁,疲惫坐下。“吱呀”声在寂静中清晰。
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从猫窝窜出,轻盈跳上她膝盖。
是煤球。玳瑁色小母猫。林杉从地震灾区带回的奄奄一息小奶猫。它总能敏锐感知林杉低落情绪,给予无声陪伴。
煤球在腿上踩踩,蜷成温暖毛球,发出满足“咕噜”声。
林杉指尖轻梳它背上软毛。小家伙温顺蹭蹭手指,动作顿住。小鼻头翕动,嗅到熟悉安心气息。
煤球抬头,琥珀猫眼亮晶晶,伸出粉舌,一下下温柔舔舐林杉手腕内侧。
那里,一道狰狞蜈蚣状粉白疤痕,蜿蜒向上隐没袖口。四年前混乱绝望夜晚,破碎酒瓶边缘割开皮肉,几乎割断对世界的留恋。
血淌一地,急救灯刺眼,消毒水浓烈。程安然的哭喊的咆哮嗡嗡作响。身体麻木,心是空的,只一个念头清晰——为什么没死成?为什么还要面对没有苏砚没有光亮的世界?
此刻,煤球温热舌尖小心翼翼触碰凸起的旧疤。触感清晰,奇异安抚。
林杉身体猛僵,心脏被无形手狠攥骤缩。尖锐的、混杂巨大委屈和迟来四年的痛楚,排山倒海冲垮堤防。
不是焦躁症的恐慌混乱,是更深沉尖锐的疼,从疤痕深处蔓延,流遍四肢百骸,抵心脏最深处。
泪水汹涌滚烫而出。不是应激的生理泪水,是饱含四年委屈、不解、怨恨、思念、及……从未熄灭的渴望。
泪珠大颗滚落,砸在煤球毛发和她冰冷手背。她来不及擦,任由奔流。
原来有些痛,从未离开。
原来有些名字,刻进骨血,融入伤疤纹理。
原来程安然说得对。
支撑她一次次爬回,从来不是坚强意志。是心底深处,从未熄灭的、微弱固执的念头——也许还能再见她。还能亲口问句为什么。
哪怕这念头,被怨恨和忙碌深埋,却像深埋种子,在绝望废墟下,未曾死去。
暖房玻璃冰花折射迷离光点。林杉抱着怀中温暖,蜷缩藤椅里,如迷途孩童。窗外封城死寂严寒,窗内虚假春天和无声奔流泪水。
她抬泪眼朦胧的脸,看玻璃映出模糊倒影——蜷缩着,抱猫,泪痕满面,手腕狰狞疤痕若隐若现。
指尖无意识抚摸那道疤,感受煤球舔舐的微痒。
苏砚。
名字无声心底滚过,带着血泪温度。
原来最疼的伤疤里,都藏着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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