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球温暖的咕噜声还在膝头震动，像一枚微小的、活着的引擎，试图驱散林杉心口那片冻土般的荒芜。泪痕在脸上干涸，留下紧绷的痕迹。就在这时，另一团更轻盈的雪白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柔软的前爪带着试探性的急切，轻轻扒拉着林杉垂在藤椅边的小腿。
是小白。
林杉低下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小白灵巧地借力一跃，轻盈地落进她怀里，挨着煤球蜷缩下来。暖房柔和的补光灯落下来，清晰地映照出小白仰起的脸，还有那双眼睛 ——
圆润的杏核形状，剔透的淡琥珀色。那颜色，像冬日清晨凝结在松针上的阳光，清冷，却又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穿透力。林杉的呼吸骤然一窒，指尖悬停在小白柔软的额头上方，微微发颤。
太像了。
像到每一次对视，都像有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记忆最深处，搅动起沉淀的酸楚与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是 2016 年的深秋。江城的风已经带上了刀锋般的寒意。林杉刚从一段漫长而艰难的精神治疗中挣扎出来，苍白，瘦削，像一株被霜打过、勉强挺直了茎秆的植物。程安然发来的招聘信息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 市电视台调查记者岗。
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孤勇去考的试，笔试面试成绩却意外地漂亮，被以眼光毒辣、要求严苛著称的新闻中心总监魏欣，亲自纳入麾下。
入职没多久，一个报案信息就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案头，也压在了她的心上。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却带着令人作呕的残忍阴冷 —— 江城几处高架路段，接连发现被车辆反复碾压、死状凄惨的流浪猫尸体。
数量之多，频率之高，绝非偶然。报案的爱猫人士提供了一些模糊的线索：一个隐秘的、散发着恶臭的链条。
有人专门诱捕或虚假领养流浪猫，然后将它们带到高速行驶的高架上，从车窗抛下，供尾随的 “客户” 驾驶车辆故意撞击、碾压，拍摄下猫咪在轮胎下血肉横飞的瞬间，以满足某些扭曲黑暗的 “观赏” 和 “参与” 快感。
这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水面之下，还有更多令人发指的虐杀方式。
那些匿名的举报者发来的照片和偷录的视频碎片，成了林杉那段时间挥之不去的噩梦。被拔掉指甲、烫伤眼睛、活活剥皮…… 猫咪凄厉绝望的惨叫仿佛穿透了屏幕，在她空荡荡的公寓里回荡。
报警？证据链薄弱得可怜，那些隐秘的交流都藏在网络最肮脏的角落。一种混合着愤怒和无力的灼烧感在她胸腔里翻腾。
“魏总，我想做这个。” 林杉把整理好的初步材料放在魏欣桌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魏欣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上下扫视着这个新来的、脸色还带着病气的小姑娘。
“林杉，这活儿脏，深，危险。不是拍个画面写篇稿子就完事的。你要钻进去，钻到那些蛆虫堆里，你能行？”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委婉。
“我能。” 林杉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退缩，“我见过更脏的。” 后半句，她咽了回去。那些纠缠她的梦魇里，何尝没有比这更扭曲的画面？只不过受害者换成了人。
魏欣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办公室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最终，她拿起那份材料，翻了几页，利落地签下名字。“好。注意安全，随时汇报。记住，你是记者，不是警察，首要任务是拿到足够引爆舆论、推动立案的铁证，不是逞英雄！”
“明白。”
卧底的过程，像一场在黏稠污秽的泥沼中艰难跋涉。林杉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白天，她是无害的、急于为自家 “不听话的猫” 寻找新主人的普通女孩，在充斥着虚假信息的领养论坛和微信群组里小心试探，筛选着那些看似热情、眼神深处却藏着兴奋与残忍的 “领养人”。
夜晚，她戴上冰冷的面具，化身成对虐杀视频有着 “浓厚兴趣” 的买家，用隐晦而专业的暗语，在那些加密的 □□ 群和境外论坛的阴暗角落里游走，一点点接近核心的 “供应商” 和 “客户”。
两个月的煎熬，神经时刻绷紧到极致。她目睹了太多交易，记下了无数令人发指的 “作品” 描述和交易细节。
每一次与那些隐藏在网线后的恶魔对话，都像被无形的污秽浸泡一次，胃里翻江倒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收集到的证据链条越来越清晰，指向一个组织严密、分工明确的本地团伙。
她把所有整理好的关键信息 —— 交易记录、聊天截图、IP 追踪线索、可能的线下交易地点和时间 —— 打包成一个加密文件，送到了负责此案的刑警队长桌上。警方高度重视，行动迅速铺开。但为了人赃并获，彻底捣毁这个链条，还需要一次现场抓捕。
“林记者，我们需要你配合最后一次行动。” 刑警队长是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他看着林杉，眼神复杂，“按计划，今晚他们会有一场‘现场体验’活动。目标车辆在高架上抛猫，尾随车辆撞击。我们会在外围布控。但为了确保目标车辆出现，需要你以买家的身份，要求‘参与’一次，作为交易的一部分。”
林杉的心猛地一沉。“参与”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要坐在车里，眼睁睁看着一只活生生的猫被抛下，甚至…… 她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的恶心。“好。”
“记住，你的任务是确认目标车辆和人员，引导我们锁定位置。不要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队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涂抹着江城。寒风在高架桥上呼啸，卷起枯叶和尘土，拍打着车窗。林杉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副驾驶，开车的是便衣女警小张。耳机里传来外围布控同事低沉的汇报声。她的掌心全是冷汗，黏腻冰冷。
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逼近。耳机里传来目标车辆靠近的信号。一辆深色的 SUV 出现在后视镜里，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来了。” 小张低声提醒，声音绷得很紧。
林杉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拿出手机，按照约定的暗号，给那个 “供应商” 发了一条信息：“货呢？让我看看成色。”
几秒钟后，一张照片传了过来。光线很暗，似乎是手机在车内拍的。一只不大的白色小猫，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粗暴地捏着后颈皮拎着。小猫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纯白色的毛发有些凌乱，那双眼睛……
林杉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淡琥珀色！圆圆的杏核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惊恐无助的眼神，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尘封的记忆！太像了！像极了某个深夜里，在异国的旅馆，被她撞破某些不堪画面时，苏砚那双震惊、受伤、带着水汽的琥珀色眼眸！
一股巨大的寒意夹杂着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林杉的心脏。她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指尖冰凉，几乎要捏碎手机屏幕。
“不行……”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救它！一定要救下它！”
SUV 的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缝隙。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了出来，手里赫然抓着那只不断挣扎、发出微弱哀鸣的白色小猫！
“目标确认！准备行动！” 耳机里传来队长急促的命令。
就在那一瞬间，林杉的理智彻底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心中翻腾的、被遗弃的恐惧感淹没。“不 ——！” 她失声尖叫，声音尖利得撕裂了风声。
那只手猛地一扬，白色的、小小的身影被无情地抛向冰冷的沥青路面！它在半空中徒劳地蹬着四肢，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羽毛。
“小白！” 林杉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住方向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右一打！
“林杉你疯了？！” 小张的惊呼被巨大的撞击声淹没。
“砰 ——！”
剧烈的震荡！天旋地转！巨大的惯性将林杉狠狠掼向前方，又被骤然弹出的安全气囊重重地砸回座椅！额头猛地磕在什么东西上，剧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瞬间流下，模糊了视线。
胸口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窒息感汹涌而至。
“咳…… 咳……” 她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骨尖锐的疼痛。额头的血淌进眼角，视野一片猩红。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猫…… 猫……” 她嘶哑地喊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颤抖着手去解安全带。扣子仿佛生了锈，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林杉！你别动！救护车马上到！” 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自己也被撞得晕头转向，安全气囊的粉末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夜空。几辆警车从不同方向疾驰而来，瞬间逼停了那辆意图逃窜的 SUV，激烈的抓捕声传来。
林杉充耳不闻。她终于扯开了安全带，猛地推开车门，踉跄着扑向路边。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额头的伤口被冷风一激，疼得钻心。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护栏边的白色小团子。
它还活着！
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雪白的毛发沾满了灰尘和点点刺目的猩红。它似乎摔伤了腿，站不起来，只能徒劳地用前爪扒拉着地面，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睛，惊恐地睁得大大的，倒映着林杉满脸是血、狼狈不堪的身影。
“别怕…… 别怕……” 林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步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仿佛随时会倒下。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吓到这个脆弱的小生命。终于，她跪倒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伸出颤抖的、同样沾着血污的手，极其轻柔地将那团小小的、温热的颤抖拢进怀里。
“没事了…… 没事了……” 她把脸埋进小白猫冰冷凌乱的毛发里，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头的血水，滴落在它身上。小猫似乎感受到了这微弱的热源和怀抱，小小的身体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只是依旧发出细弱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张姐！车！送我们去最近的宠物医院！快！” 林杉抱着猫，朝着跑过来的小张嘶喊，声音因为疼痛和焦急而变形。
小张看着她惨烈的样子和怀里脆弱的小猫，一咬牙：“上车！”
宠物医院急诊室刺眼的灯光下，弥漫着消毒水和动物特有的气味。林杉像个血人，抱着同样脏兮兮的小白猫，固执地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她的额头已经被宠物医生用急救手段简单清洗缝合过，缠上了厚厚的纱布，血还在隐隐渗出。胸口的剧痛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像被刀割。
“小姐，你必须马上去医院！你可能有内出血，还有脑震荡的风险！” 年轻的宠物医生看着仪器上小白猫的初步检查结果，又看看林杉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纱布，焦急地劝道。
“它…… 它怎么样？” 林杉的声音嘶哑，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怀里的小猫已经被护士接进去做进一步检查和手术了。
“腿部有骨折，内脏可能有轻微震荡出血，需要手术固定和观察。万幸没有严重的内脏破裂，生命体征暂时平稳。” 医生快速说道，“但你真的……”
“我等它出来。” 林杉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固执和虚弱并存。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身体因为疼痛和失血而阵阵发冷，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警察过来做简单的笔录，她强撑着精神，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地描述了关键细节 —— 抛猫的车辆特征、嫌疑人可能的体貌特征、交易对接的账号信息……
做完这一切，她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护士把她扶到旁边的观察室，里面有一排笼子，刚做完手术、还在麻醉苏醒期的小白猫就躺在其中一个铺着柔软垫子的笼子里，小小的身体上缠着绷带，插着输液管。
林杉拖着沉重的身体挪过去，半跪在笼子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穿过笼子的缝隙，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小白猫冰凉的小额头。
“小白…… 别怕……”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意识像沉入一片混沌的温水，“你会好的…… 你会活下来的…… 我带你回家…… 给你买最好的罐头…… 带你去晒太阳…… 去看大海……”
指尖的触感渐渐变得模糊。小白猫在麻醉的作用下安静地沉睡着。林杉的视线开始涣散，眼前小白猫那紧闭的眼睑，在恍惚中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长长的、柔软的白色睫毛…… 像两把小扇子…… 轻轻地、缓缓地掀开……
一双清澈的、带着初醒懵懂和依恋的淡琥珀色眼眸，清晰地映入了她逐渐模糊的视野。
“苏砚……” 林杉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额头的血水滑落，“你醒了…… 你帮我救活它了…… 对不对？我知道…… 你会的……”
她仿佛看到那个熟悉的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落，苏砚在她身边慢慢睁开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也是这样，带着初醒的迷蒙和只对她流露的温柔，然后凑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了她。身体软软地向一旁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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