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寒风如同钝刀,刮过江城“清源公寓”高耸的楼体,在狭窄的通风井里发出凄厉的呜咽。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气息。
林杉和苏砚,穿着密不透风的白色防护服,提着沉重的生物安全采样箱,站在17楼1704室的门外。
她们此行是为追踪一条新的、传播力异常迅猛的变异株传播链,目标住户——一个名叫李薇的年轻女孩,是这条链上关键的早期感染者之一。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敲了数次,无人应答。
苏砚蹙眉,正准备联系社区开锁,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一张苍白、浮肿、布满泪痕的脸出现在门缝后,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
“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女孩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绝望的深渊里费力挤出来的,“带走病毒……还是带走我?”
林杉心头一凛,瞬间捕捉到了对方话语里浓烈的厌世倾向。
她立刻放缓声音,隔着防护面屏,尽量让眼神显得柔和:“李薇女士?我们是国家疫情应急指挥部的医学专家和工作人员,负责采集环境样本,帮助追踪病毒,找出源头,保护更多人。不是来带走你的。”
“保护?”李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空洞的眼神里陡然迸发出一丝扭曲的嘲讽和疯狂,“保护谁?我吗?呵……工作没了,男朋友跑了,家也回不去……现在又染上这该死的病!一个人……关在这里等死!还有什么好保护的?!”她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猛地拉开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林杉和苏砚呼吸一窒。
客厅凌乱不堪,光线昏暗。而李薇,正赤着脚,摇摇晃晃地站在敞开的、没有护栏的落地窗边缘!窗外是十七层楼高的凛冽寒风和冰冷的水泥地面!
“别过来!”李薇尖声叫道,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卷下去,“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你们别管我!让我跳下去!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她的眼泪决堤般涌出,混合着绝望的嘶喊,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令人心碎。
苏砚脸色骤变,下意识就要上前:“李薇!冷静!生命只有一次!你的情况并非无解!病毒感染有成熟的治疗方案!失业和失恋都可以重新开始!你现在需要的是……”
“闭嘴!”李薇像是被苏砚过于冷静、过于“科学”的劝慰彻底激怒,她的身体更加危险地向外倾去,“治疗方案?重新开始?你说得轻巧!你懂什么?!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专家,懂什么叫孤独到想死吗?!懂什么叫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吗?!”
“苏砚!”林杉厉声打断苏砚,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安抚感,“退后!到我身后去!相信我!”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摇摇欲坠的李薇,防护面屏后的眼神,不再是面对外媒时的锐利逼人,而是充满了深切的共情与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
苏砚瞬间噤声,看着林杉坚定地挡在自己前面的背影,感受到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源自人性深处的力量。她依言,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将主导权完全交给了林杉。
“李薇,”林杉的声音彻底柔和下来,像最温暖的溪流,试图抚平对方灵魂的褶皱,“我懂。”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向前挪了一小步,拉近了一点距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薇的眼睛,“我真的懂。那种被全世界抛弃,觉得活着就是累赘,死了反而解脱的感觉……我懂。”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揭开一道最深的伤疤,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我也自杀过。就在几年前。和你一样,没有工作,以为会白头到老的爱人,转身就跟别人走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黑暗里沉沦,看不到一点光。”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隔着防护服,推掉一点手套,露出手腕上那骇人的伤疤,“就在这里,我用刮胡刀片,割了下去。”
李薇疯狂的眼神猛地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杉。
“很疼……但更可怕的是,看着血涌出来,看着自己的体温一点点被那温热的液体带走……”
林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梦魇般的回忆,“我当时在一个陌生的酒店房间里,被一个在酒吧‘捡’到我的人带去的。他去了浴室,我醒了。我看着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间,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与其那样活着,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
苏砚在身后,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防护服下的手指死死攥紧。她一直想问林杉但不知如何开口的往事,那冰冷的描述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血流得很快,我开始冷,开始害怕……那种无边无际的、彻底坠入虚无的恐惧,比割下去那一瞬间的绝望更可怕百倍!”
林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就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我姐姐……她像疯了一样找到了我。她砸开门,抱着浑身是血、已经快没气的我,哭喊着叫救护车……她用她的命,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林杉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李薇,带着血泪的真诚:“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我姐熬得通红的眼睛……我才知道,我有多自私!我那一刀割下去,解脱的是我自己,可却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留给了所有爱我、在乎我的人!死亡不是解脱,是把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成倍地砸在了最亲的人身上!那才是最深的残忍!”
李薇的身体不再剧烈摇晃,她怔怔地看着林杉,泪水无声地滑落。
“想想你的父母!”林杉的声音带着恳切的力度,“他们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在某个寒冷的冬天,接到一个冰冷的电话,告诉他们女儿跳楼了!想想你的朋友,想想那些也许只是没有说出口,但心里一直记挂着你的人!李薇,这世界上,绝对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孤岛!只是有时候,绝望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不到那些伸过来的手!”
林杉又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半步,距离窗台边缘已经很近很近,她向李薇伸出手,掌心向上,隔着防护服,那是一个邀请,更是一个承诺:“下来,好吗?活着很难,我知道。但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你不是一个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朋友。真的,不骗你。”
林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甚至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鼓励的微笑,“你下来,我们加个微信。以后,无论开心还是难过,多一个人听你说,多一个人在乎你。好不好?”
时间仿佛凝固了。寒风呼啸着穿过敞开的窗口,吹动着李薇单薄的睡衣和林杉防护服的帽檐。
李薇空洞的眼神里,那层厚厚的绝望坚冰,在林杉剖心泣血的讲述和真诚的注视下,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看着林杉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令人眩晕的高度,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我……”她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身体微微向内收了一些,一只脚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从危险的窗台边缘挪开,似乎想要踏回相对安全的地面,“我……”
就在她重心转移、准备下来的那一刹那!也许是站得太久脚麻了,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脱力,也许是地面湿滑(可能是未干的泪滴)——她的脚猛地一滑!
“啊——!”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
李薇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外倒去!半个身子已经悬空!
“李薇——!!!”林杉目眦欲裂,那一声绝望到撕裂心肺的尖叫几乎冲破防护面屏!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策略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不顾一切地猛扑向前,伸长手臂想要抓住那个坠落的身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嘭!!!”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从楼下传来!
预先在楼下紧急铺设的巨型缓冲救生气囊,在李薇身体砸落的瞬间,如同巨大的柔软云朵般猛地向上弹起、张开!稳稳地承接住了那坠落的身影!巨大的冲击力让气囊深深凹陷,随即又剧烈地弹动了几下。
林杉扑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眼睁睁看着李薇砸在气囊上,然后被弹力微微抛起又落下。
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模糊了护目镜,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窗台上。
她死死抓着窗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苏砚也冲到了窗边,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楼下气囊上蜷缩成一团、似乎失去意识的李薇,又猛地看向身边几乎崩溃的林杉。楼下传来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和安保人员的呼喊声。
苏砚的心被狠狠揪紧。她看着林杉如此失态,如此脆弱。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此刻无声汹涌的泪水,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刺痛了她。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林杉内心深处那片她未曾真正触碰过的、由绝望和创伤构成的黑暗海域,是何等的惊涛骇浪。
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笨拙,轻轻按住了林杉因恐惧和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肩膀。防护服隔绝了体温,但那触碰本身,却带着一种试图传递力量的坚定。
“林杉……”苏砚的声音透过防护面屏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近乎恳切的歉意和心疼,“……对不起。”
她顿了顿,看着林杉被泪水模糊的侧脸,看着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坚强外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洪流,冲破了长久以来理性筑起的堤坝。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能也做你的朋友吗?” 她笨拙地,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在防护服的口袋里摸索着自己的手机,“……加个微信?”
寒风卷起楼顶的尘埃,楼下是嘈杂的救援现场。而在十七楼这扇敞开的、危险的窗边,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在绝望与拯救的余波中,在泪水的咸涩里,一种更深沉、更紧密的联结,正以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悄然复苏。
那联结,源于共同的震撼,源于迟来的理解,更源于对彼此灵魂深处那份孤独与坚韧的无声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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