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江城。酒店房间里,死寂得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林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白天的惊魂一幕——李薇失足坠落的尖叫、气囊沉闷的撞击、自己撕裂般的呼喊——像无数破碎的玻璃碴,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更让她恐惧的是意识深处翻涌的暗流。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也扭曲了现实。她蜷缩在冰冷的单人床上,紧闭双眼,试图驱逐那些不该存在的声音和影像。
“跳啊……跳下去就解脱了……”一个沙哑、充满诱惑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李薇绝望的哭腔,又仿佛是她自己内心深处某个黑暗角落的回声。
她猛地睁开眼!昏暗中,墙角似乎有黑影蠕动,凝聚成模糊的人形,正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她。是李薇?还是……多年前那个在酒店房间里举起刀片的自己?
“不……不是真的……”林杉用力甩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唤回理智。
但下一秒,她清晰地“看”到手腕内侧,一道狰狞的旧伤疤正在黑暗中缓缓裂开,没有血,只有冰冷的、虚无的黑暗从中汩汩涌出,迅速蔓延,要将她吞噬!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惊喘从喉咙里逸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幻听与幻视交织,构筑成一个无法逃脱的噩梦牢笼。
白天强行压制的创伤、持续高压下濒临崩溃的精神堤坝,在这死寂的夜里轰然决口。DID的阴影和双相障碍的躁郁轮转,此刻正将她拖向解离与疯狂的边缘。
她感到自己正在碎裂,意识的一部分在尖叫着逃离,另一部分则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需要锚点!需要一个能将她拉回现实的声音!
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手机,屏幕冰冷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通讯录里,那个名字在指尖下跳动——苏砚。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她拨了出去。
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迅速接通。苏砚清冷而略显疲惫的声音传来,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林杉?” 她显然也没睡。
“……苏砚……”林杉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颤抖,“我……我好像……有点不对劲……那些声音……影子……我……”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她无法清晰表达。
“待在原地,开门,我马上到!”苏砚的声音瞬间绷紧,没有一丝迟疑,甚至没有追问细节。
电话没有挂断,听筒里传来衣物摩擦和急促的脚步声。那稳定而迫近的声音,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却坚定地牵引着林杉濒临涣散的神智。
十几秒钟后,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杉,是我,苏砚。”
林杉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开了门。门外,苏砚穿着洁白的睡衣,头发有些凌乱,赤着脚,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看到林杉惨白的脸色、惊恐的眼神和额角纱布下渗出的细微汗珠,苏砚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了然。
她没有多言,侧身进门,反手锁好。没有开刺眼的大灯,只是打开了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部分浓重的黑暗。
“坐。”苏砚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试图安抚的意味。她将平板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则坐在林杉床边的椅子上,保持着一段安全但触手可及的距离。
林杉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身体仍在微微发抖,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视着房间的角落,仿佛那里还潜藏着无形的怪物。幻听的低语似乎弱了一些,但并未消失。
“我……控制不住……”林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挫败,“我以为……我能压住……”
“创伤应激反应叠加长期高压和神经系统的潜在不稳定,这很正常,不是你的错。”
苏砚的声音平静而专业,像一剂冷静剂,“不要对抗它,试着感受它,但记住,它们只是你大脑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噪音’,不是真实的存在。”
她顿了顿,看着林杉依然紧绷的身体,缓缓道:“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说说……那些‘声音’和‘影子’在告诉你什么?”
这并非专业的心理疏导流程,更像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引导,让她将内在的恐惧外化表达出来。
林杉沉默了片刻,混乱的思绪在苏砚沉静目光的注视下,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它们在说……一切都是徒劳……像李薇……像我……挣扎……最后还是会坠下去……黑暗……才是归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沉的虚无感。
苏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立刻用空洞的安慰去反驳。等林杉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寓言:
“林杉,你觉得,我们……或者说,人类个体,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掌控多少?”
她的话锋陡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哲学思辨意味。
“我们掌握顶尖的学识,试图解析病毒最微小的基因密码;我们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资源,可以调动巨大的力量;我们甚至站在信息的高地,试图拨开迷雾看清真相……就像现在,我们在与病毒赛跑,在信息战场厮杀,试图力挽狂澜。但……”
苏砚的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但总有些事情,庞大、复杂、混沌,远远超出了个体,甚至群体智慧和能力的边界。它们像无形的历史洪流,裹挟着无数变量——政治的博弈、利益的纠缠、人性的幽暗与闪光、纯粹的偶然与必然……交织成一张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看清、更无力掌控的巨网。”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杉,眼神深邃如寒潭:“比如,四年前,我在非洲的项目。”
林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了几分。
四年前……那个让她遍寻不着、最终导致关系彻底破裂的时间点……
苏砚拿起床头的平板,解锁,指尖划过屏幕,调出几份文件。她将屏幕转向林杉:“项目保密期昨天刚过。这是当时一些公开报道的存档,你可以看看日期。”
林杉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是几则关于非洲某国突发政变、局部爆发严重武装冲突的简短国际新闻。
时间……精确地锁定在她疯狂寻找苏砚、电话永远关机、邮件石沉大海的那段日子!新闻配图是燃烧的车辆、惊慌的人群和荷枪实弹的军人。
“我们当时深入疫区腹地,追踪一种新型出血热病毒的源头,项目高度敏感,涉及当地复杂的部落势力和资源归属。”
苏砚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沉重的阴影,“就在我们取得关键毒株样本、准备撤离的前夕,政变发生了。我们所在的区域瞬间成为叛军和政府军激烈交火的中心。通讯完全中断,所有对外联络渠道被物理切断。项目被卷入漩涡,成为双方都想争夺或摧毁的‘筹码’。”
苏砚的指尖轻轻点着屏幕上一张模糊的、标注着交战区域的卫星图:“那不是失踪,林杉。是被困在战火里,与外界彻底失联。每一天都在躲避流弹,提防武装人员的劫掠,保护珍贵的样本和团队成员的安全。为了不暴露位置和项目核心,我们不能发出任何可能被追踪的信号。‘保密’在那一刻,是生存的唯一法则,也是……隔绝所有牵挂的冰冷铁幕。”
林杉看着那些报道的日期,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她尘封已久的怨愤和不解。
原来……不是冷漠,不是逃避,不是背叛,是深陷于一场她无法想象的、超越了她认知范畴的生存战争!
“我们最终在当地一个部落的庇护下,辗转了半年,才等到联合国维和部队开辟的紧急通道撤离。”苏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带回了样本,也带回了……无法磨灭的记忆。但当我终于回到有信号的地方,看到无数个未接来电和邮件……一切都太迟了。”
她放下平板,目光坦诚而带着深深的歉疚,看向林杉:“这就是我想说的。有些事情,太大了,太复杂了。它牵扯着战争、政治、贪婪、生存……它超越了简单的对错,超越了个人情感和道德评判的范畴。身在其中,我们渺小如尘埃,能做的,仅仅是竭尽全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那一点点微小的事情——保护样本、保护队员、活下去。至于其他……那些被切断的联系,那些被迫让渡的‘小爱’,那些无法解释的误会和由此带来的伤害……在那样的洪流面前,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接受,艰难地妥协。”
苏砚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也带着一种深刻的无奈:“除非,我们选择厮杀到统治者的高度,去掌握那操纵洪流的力量。或者成为反叛者的领袖,试图改变潮水的方向。但那条路上,又会犯下多少新的错误?沾染多少无法洗净的鲜血?历史的残酷循环,往往就在于此。选择宏大,往往意味着牺牲具体;选择改变世界,往往意味着疏离身边。”
她凝视着林杉眼中翻涌的震惊、痛苦和逐渐清晰的明悟,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近乎劝慰的坦诚:“所以,林杉,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认清这种无力感的边界。在那些我们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面前,保全自身,做好眼前能做的、该做的每一件小事——比如,救下李薇。比如,打赢这场抗疫战中的一个环节。然后,尽力去平复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去修复那些在宏大叙事中被忽略或伤害的、具体而微小的情感连接。”
昏黄的灯光下,房间里的黑暗似乎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性。
那些萦绕的低语和幻影,在苏砚冷静而沉重的叙述中,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现实的沉重感,变得不再那么虚幻恐怖,而是融入了一段更宏大、更无奈的历史背景噪音。
林杉眼中的惊恐和涣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复杂的明悟。
泪水无声地滑落,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混杂着迟来的理解、释然以及更深重悲哀的泪水。
她看着苏砚,这个曾经让她爱之深恨之切的女人,此刻卸下了所有科学理性的铠甲,向她展示了同样被历史洪流冲刷过的、带着伤痕的灵魂。
“平复内心……修复连接……”林杉喃喃重复着,目光落在苏砚放在膝头的手上,那双手曾握过手术刀,也曾握紧过求生时的武器。她缓缓地、试探性地,将自己的手,轻轻覆盖在那只微凉的手背上。
苏砚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开。她反手,用同样微凉却坚定的力度,轻轻握住了林杉颤抖的手。
暗夜依旧漫长,窗外的城市死寂无声。
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两个曾被宏大叙事碾碎过、又被命运重新抛掷到一起的灵魂,在历史的回响与现实的无力中,第一次真正触碰到了彼此最深的孤独与坚韧。
那紧握的手,是锚点,是慰藉,也是在这无力改变的洪流中,对“做好小事”、“修复小爱”这一卑微却真实信念的无声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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