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天气预报显示多云转晴，路面上早已寻不见昨夜的雨迹。我跟童葭借了民宿的车，先到拍摄场地筹备。没过多久，“杯水”他们在民宿做好了妆造，也赶到了现场。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接近蒗山顶峰的一处平台，四周树木繁茂，边上就是清澈流淌的溪水，在炎炎夏季倒是给人带来一丝清凉。“杯水”四个今天的妆造以墨绿色为主色调，服装采用轻柔、绵软的面料，将人物极力贴合、融入蒗山苍翠的自然环境。席沨予穿着一件墨绿色晕染图案的网纱衬衫，里面一件半高领的黑色内搭，下身穿宽松的麻料工装裤，配上他那张表情淡漠的脸，光是站在那里，就自成一幅作品。
拍摄进行得相当顺利，只是在转场的时候，天色又暗了下来。我估摸着很有可能下阵雨，于是通知“杯水”的助理先带艺人回酒店休息补妆，等天好了再继续。蒗山这一带的天气果然不能光凭天气预报判断，我们刚收拾好装备回到车上，雨就刷啦啦落了下来。
这雨越下越大，很快连雨刮器都来不及刮除，后视镜中的景象模糊成片。我第一次在这种天气开山路，心中难免有些不安，为求稳妥只好一慢再慢。坐在副驾的童葭少有的没了声音，两手抓着胸前的安全带，许是被这山里突变的天气吓到了。想想童葭不过一个初出社会的小女孩，在家中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贝，来了我这，又是抗设备、又是出差的，日夜颠倒吃了不少苦。
“童葭，你家里支持你吗？做这一行。”我想让她不那么紧张，于是找个话题闲聊。
“不支持，我爸妈觉得女孩子做这个太辛苦，”童葭的声音还是那么的爽朗，“他们总是想让我做老师。”
“那你觉得辛苦吗？”我又问。
“还……好吧！上班哪有不辛苦的，至少我喜欢这个呀。而且小郁哥你挺照顾我的，跟你相处就像朋友一样。你说我要是当了老师，天天对着些秃头领导和调皮小孩，哪里笑得出来啊！”话没说完，童葭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不过小郁哥，你真的好厉害好厉害！听说你还是半路入的行。我每次看了你的作品，就觉得我拍得像小学生作业一样。哎，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你这样……”童葭侧头望着窗外，似乎有些沮丧。
我想童葭这样开朗如暖阳般的女孩，应该也会有很多迷茫而痛苦的时刻吧。在她深夜独自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在她第一次工作上犯错的时候，在她得不到父母理解的时候……我看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山路，路的两边树木峥嵘，即便在没有日光的雨天，它们依旧直指太阳的方向。
“我相信你能做到。”我由衷地希望并且相信童葭能够取得她想要的成就，我想给她再多点信心，好让她迎着骤雨后的日光坚定地走下去。
童葭罕见的害羞起来，而后眉眼弯弯，乖巧地回了句“谢谢”。
我骤然想起自己在三年前也曾听过这样的话。那时我和席沨予坐在脏乱的烧烤摊边，微凉的秋风里酒气漫散，昏黄的街灯为我们照亮彼此的脸庞。
彼时彼刻，他看到的我，也是这样的表情吗？
***
“杯水”一行先我们一步到达民宿。我让童葭先下车，自己把车在车位停好，然后到后座拿设备。雨势狂烈，我半个身子弯进车里，艰难地够到相机包。起身要关车门的时候，我恍惚间觉得眼前闪了一瞬，而后雷声紧跟而来，巨大的声音在山间炸开，比我之前听过的任何一道雷都要骇人。
那响声就像在耳边点燃的爆竹，我猝然耳鸣起来，脚边一个没站稳，就跌坐在了车旁的水坑里。泥水一下将我的裤子浸湿，我怀抱着相机，狼狈地挣扎起身。忽然头顶的雨像是停了，温暖的手掌从我的腋下穿过，力道极大地将我从地上拉拽起来，而后那只手的主人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将我半圈在身前。我看到头顶是那柄熟悉的黑伞，而撑着伞的人正蹙着眉头一脸阴郁，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拥有这样表情的席沨予让我感到陌生，甚至有些讨厌。
“没事，席老师，我可以……”又一记响雷落下，我缩了缩脖子，被惊得没了话语。
“没事什么没事！”席沨予的眉头蹙地更深，话里听起来有些怒气。他右手撑着伞，左手从我的腰间移开，转而不轻不重地抓在我的手臂外侧，快步带着我向室内走去。
童葭还有车鑫他们三个等在门口，见我被席沨予半搂着，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太自然。我借口拿童葭手里的毛巾，赶忙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席沨予。左臂处的温热很快就消失了，车鑫和蒋思围上前来，关切地询问情况，我看到席沨予远远地退到一边，默默收着手里那柄黑伞。他的表情淡淡的，仿佛方才蹙起眉头的是另一个人。
“小郁哥……你冷吗？怎么在发抖？”童葭盯着我擦头发的手，脸上全是担心。
“是不是摔到哪儿了？我叫一下医生吧。”车鑫手上动作很快，立即拨了120过去。
“没事！车大哥，不用……”我话没讲完，只见席沨予大步走过来，一把拿过车鑫的手机，挂断了电话。车鑫被整懵了，一脸“不知道这小子又抽什么疯”的表情。
席沨予轻声说了句“你别管了”，长手伸过来托在了我盖着毛巾的后脑勺，就这么将一众人撂在身后，把我带上了楼。
不知道席沨予是怎么知晓我的房间号的，我站在房门前，迟迟没有刷卡。席沨予就站在我身后，没什么声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我盯着门上的猫眼，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席老师，你回去休息吧，等雨停了还要继续拍摄。”
席沨予没有给我回应，我拿着半湿的毛巾，只觉得后颈一阵难耐的刺挠。我想要不要干脆再把话说得直接点，或者自己直接刷卡进门算了，后颈霎时间被握住，席沨予的拇指施力，使劲蹭过脊骨附近的那片皮肤。
这人也太过大胆，即便民宿已经被提前包场，他这副不管不顾的模样也着实把我吓到了。我顿时慌了，本能地扭转过身，一下就对上席沨予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站得很近，所以当我和他面对面的时候，就像是被固定在他和门板之间。席沨予双手插在裤袋里，直直地像一堵墙一样竖在我跟前，他微微低着头，看过来的目光晦暗复杂。
我被他盯得难受，又觉得席沨予突然整这出挺没意思，于是愤愤地掏出房卡进门，决心不再理会这人。
门“砰”地一声在眼前关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席沨予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也或许是我的错觉。窗外雨水噼啪，房间内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我后背贴着门屏息倾听席沨予离开的动静。走廊里却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
“要不要紧啊？”车鑫的语气关切，他在问席沨予。
“没事。”依旧是淡漠的声音，我甚至能想象到他的表情。
空气里安静了片刻，而后车鑫犹疑地开口道：“席沨予……你是不是……”
“是或不是，又怎样呢？”席沨予打断了车鑫，声音里是苦涩的无奈。
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玻璃窗上的雨水汇聚，像泪一般无尽流淌。我一下下挠着后颈处刚刚被席沨予揩过的皮肤，几乎要挠出血来。眼前亮了半瞬，平息已久的雷声又卷土重来，伴随着非常微小的疼痛，我终于挠破了那处皮肤。
“被虫咬了啊。”我对着昏暗的房间，恍然大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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