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水的新专辑《等同》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上线了。乐队官博在上午11点准时发布宣传内容,配图用的就是之前我在蒗山拍的照片。照片中杯水的四个人错落地站在山林间,他们的目光落在湿润的土壤,落在浓绿的树木,落在远方的飞鸟,细碎的阳光点缀着晦暗的画面,他们周身静默安然,仿佛与整个天地融为一体。
这是那场拍摄中,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乃至于过去大半个月回看,仍能记起当时起伏的心绪——
蒗山的雷阵雨来得突然,去得也迅疾,声势浩大地下了一个小时,转瞬间乌云散去,太阳从云层的缝隙里透出来。我换了身衣服,再次和童葭驱车出发拍摄。
我记得那日的天空纯净得让人心碎,阳光恰到好处地从枝叶的间隙洒落。微风轻柔,树木摇晃碰撞出“沙沙”轻响,叶片上残留的雨水就跟着簌簌落下。我通过相机看到有一片小小的光在席沨予的胸口蹦跳,像一颗心脏。那瞬间,我几乎要忘记一个小时前席沨予对我做出的古怪言行,就像头顶乌云散尽的蓝天一样,纯粹无杂念。眼前的画面无疑是美好的,无关乎画面中的人是谁。
我捕捉着那颗雀跃的心脏,“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过去的阴霾不应该遮住眼前的天空,这个道理,希望席沨予也能明白。
刺耳的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来电显示竟然是久不联系的侯煜明。
“郁成樟,你小子有点本事啊!一声不响和‘杯水’合作上了!”侯煜明的声音一下子让我回到在桉城的那段校园时光,有些怀念,也有些感慨。
本科毕业后,我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时不时还要参加摄影比赛,不知不觉就跟侯煜明没了联系。今天他找过来,应该是看到了“杯水”官博艾特的主创人员名单。
“只是运气比较好。”我有些不好意思。
“最近忙吗?”
“还行,手头还有两个项目。”
“那让老同学插个队呗?”
“……”
一通聊下来,才知道原来我的老同学侯煜明根本是个家里不差钱的少爷。本科毕业后,侯煜明听从家里的安排进了自家的公司,在底层干了两年不到,就自己出来开音乐制作公司了。或许是继承了家族优良的经商基因,侯煜明的合域音乐经过一年的经营,目前算是走上了正轨。
侯煜明这次找过来,就是想跟我谈合作的。合域音乐公司在桉城,恰巧九月初我在那有工作安排,于是就顺理成章地跟侯煜明约了见面的时间。
结束了白天的工作,我马不停蹄地赶到侯煜明在五星级酒店张罗的饭局。侯煜明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简单的白衬衫穿在身上,举手投足间都是自信的气场,让人很难把他和之前那个因为分手就嚎啕大哭整晚的愣头青联系在一起。然而侯煜明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想死你了,郁成樟”,让我又觉得他似乎还是那老样子。
“这位是我们合域音乐的市场总监陈山,这位是技术总监顾芮娉,”侯煜明热络地帮我一一介绍,“这位是……”
对面一直垂眸的人,缓缓从座椅站起身来,向我礼貌地递出右手,纤细的腕骨从米白色的衬衣袖口露出。往上看到的就是一张如水般温润而淡漠的脸,眉眼舒展,目光疏离,这样一张脸我怎么都不会忘记。
“这位是‘来场’音乐节主办方的何颂。”侯煜明介绍道。
“你好,我是‘来场’的市场拓展总监,何颂。”说话间,何颂又泰然自若地抬了抬右手。
“幸会。”我赶忙同何颂握手。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轻轻一碰,立马就分开了。
何颂很浅地笑了下,就坐回了位置。
见到席沨予的旧情人,属实是意料之外。四年前我跟他在席沨予的出租屋碰面,大概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我记得那天他穿着米色的长风衣,说话间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态;而我被妒忌心攻占,幼稚地把他晾在一边等席沨予回来。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可笑。好歹何颂是真的和席沨予谈过,而当时的我算什么呢?又在装腔拿调什么?
因为一个“旧情人”,整场饭局我的心思都飘忽不定,完全辜负了侯煜明为我积累人脉的好意。临到要散席了,我连这总那总的名儿都记不起来,只能讪笑着说“再见”、“有机会再聚”。侯煜明大概察觉到我不太适应这种场合,凑上来轻声道了句“抱歉”,说明天有时间单独约我吃饭,还要让自己的司机送我回酒店。他喝了些酒,酒气热乎乎地喷在我耳边。侯煜明就是这样的人,对待朋友总是格外热心,生怕薄待了一分一毫。
“行了,你这套留着对女朋友吧。我酒店不远,走回去就行。”我推开侯煜明,摆了摆手,快步迈进桉城市中心纷繁迷人的夜色。
没走多远,余光里瞥见一抹白色,是何颂从后面跟了过来。
“你也往这边?”我看了一眼何颂,心下的烦躁难掩。
何颂却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手里随意地拿着黑灰色的西装外套,跟着我走到一处人行道口,在红灯从56秒读到大概17秒的时候,他才开口道:“你知道那天席沨予跟我说了什么吗?”
我愣住了,那天是哪天不言而喻。然而我不感兴趣席沨予和他之间的任何,不论是那天,还是今天。
“我不想知道。”红灯跳转绿灯,我跟何颂都没有走。
“‘我很珍惜他’,这是席沨予的原话。”何颂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冲撞进我的耳朵,每个字都像是沉重的巨石,一块叠一块地压在我的胸口。
绿灯再次变红,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一粒石子被何颂用鞋尖踢向了转弯处的街道,骨碌碌滚进下水道盖板的缝隙里。他递过来一支烟,问我:“抽吗?”
我接过后,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
何颂带我拐到了附近的一处公园。这公园应该造了有些年头,设施上的彩漆几乎全部磨光,何颂穿着西装裤憋屈地跨坐在一只粉色的摇摇马上,手里还夹着烟。
“我女儿小时候,经常来这玩,”何颂轻轻晃着身下的小马,“转眼已经八岁了……已经是明白自己的爸爸是个混蛋的年纪了。”
公园的灯光晦暗,几只小虫围着绕飞。我很难共情何颂,只是抽了口烟问:“你提的离婚?”
“嗯,把缺德事做尽了,才开始后悔,是不是很可笑?”何颂站起身,将烟按灭在垃圾桶,而后继续道:“最可笑的是,我结婚的时候没有后悔,妻子怀孕的时候没有后悔,有一天偶然得知席沨予的父亲已经病逝,我竟然后悔了。我后悔没能在他最难的那段时间陪他。”
“他父亲……”我霎时记起和席沨予初遇的那个夜晚,偶得的拼图将回忆里的细节填补,我第一次触碰到席沨予从未向我提及的那哀伤的来源。“他父亲是7年前去世的吗?”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嗯,9月份,可能就是像今天这样的夜晚吧,”何颂望着天,轻叹了一口气,“自那之后,他就是孤身一人了。”
像是明白我的困惑,何颂补充道:“他母亲生产的时候羊水栓塞,去世了,席沨予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漆黑的夜空里,有颗星似乎闪了一下,像是要坠落。我眨了眨眼睛,再看它,还是安然无恙地嵌在无声的夜幕中。今夜的风带着微凉的秋意,仿佛穿过7年的时空而来,轻柔地落在我的脸颊。我记起和席沨予初见时他那句沙哑的“别丢下我”,还有他纹在左臂上指代着双亲的四照花和金鱼,一股巨大的哀伤骤然在我体内不可抑止地蔓延开来。
“我就知道,他不会跟你说这些,”何颂继续自顾自说着,“席沨予这个人啊……总是喜欢自己扛。何况他喜欢你,更不会在你面前自揭伤疤。第一次……”
“他不喜欢我。”我出声打断何颂。
何颂闻言朝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下,接着说了下去:“第一次见你那天,我站在客厅等席沨予,你就坐在餐桌边写作业。我看着出租屋里你们共同生活的痕迹,心里就有个声音:完了。完了,我应该是白跑了一趟。完了,席沨予栽在了这小孩身上。”
“我为什么要听你说这些。”我的话音冰冷,是为了掩饰身体里的不安。
“可能这些事我找不到其他人说吧。我今年马上35岁了,在父母眼里是个经历了失败婚姻的不成器的儿子,但我觉得至少要比十年前懦弱地躲进婚姻里要好。那天席沨予拒绝我后,我反而轻松起来。因为人渣是不配得到原谅的,更不配得到爱。”
“嗯。”我不想安慰何颂,只是望着城市夜空里仅有的那颗星,感到一阵哀戚。
何颂曲折的人生经历由无数的欺骗和错误构成,然而他爱过席沨予是对的,他只对男性有感觉也是对的,因而在这样一个夜晚,他找到一个人来听自己的故事,也没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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