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众副驾，我恍然错觉方才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车大哥根本没有生病，杯水的巡演还会顺利进行，席沨予也没有遭受公司的那些资本剥削。大家都幸福、简单、快乐。
雨水细密，模糊了眼前的道路。雨刮器“唰”地一声刮过，雨滴被推到玻璃边缘汇聚，泪水般汩汩流下。车厢内很安静，我跟席沨予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转向灯的“滴答”声响和雨刮器一同形成烦人的合奏。
我在心里一遍遍打着底稿，寻求能让席沨予接受的措辞。刚要鼓足勇气开口，车子一个猛地提速，把我刚到喉咙口的话又吓回去了。
“有人跟车，坐稳了！”说话间，席沨予迅速打了两把方向，以令人心惊的距离超了前面的车。
我不安地朝后看去，看到一辆黑车紧跟着我们的尾灯，步步逼近。雨势不小，又是临近下班高峰，席沨予这种危险的驾驶方式引起许多不满，喇叭声此起彼伏冲撞着耳膜。
又是一个红灯，席沨予急急停下。
“甩掉了吗？”我回正因为惯性向前倾的上半身，心跳紧张地加速。
“没有。”席沨予眉头紧蹙，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却像是被逗乐了一样，脸上明媚地漾开了。我猜是我这副怕死的窘样有些好笑，但他没有明说。
“干嘛！”我在边上陪着他经历生死，他倒是偷偷取笑上我了。
席沨予这回是真的笑了下，眉间的褶皱彻底没了踪迹。“郁成樟，害怕吗？”他问。
周边驻车灯的红色光线暧昧地映照在席沨予的脸颊，他眼睛含笑，目光温柔，就这么用煽情的嗓音蛊惑着我。
可惜我早就不是会被他这招哄骗的小毛孩了，于是火速移开视线，盯着前方倒数的红色数字，镇定地回复：“怕、怕什么？”
信号灯变绿，席沨予用一脚不管不顾的油门给了我答复。车窗外的城市霓虹被速度拖移出长长的幻影，我双腿生理性地发麻，望着眼前难以辨清的道路，陡然生出一种奔向世界尽头的畅快。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万物往后极速奔涌，只我和席沨予两个人，在这速度置换而来的短暂自由里亡命般奔逃。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呢？
啊，想起来了。
那天我从父亲窒息的婚宴逃离，打飞的一路从楝城回到桉城，心里憋闷又委屈。席沨予就带我坐上他的摩托，踩着凌晨永安小区的寂静，破开晨雾一路向前疾驰。
那天，我们看到了桥上的日出。
那天，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他。
心脏不知为何又剧烈跳动起来，我想自己大概真的很怕死。但又诡异地想，如果此时和席沨予一起死掉，大概也不算可惜。
眼看着快到我家了，但后面的车依旧跟得很紧，就这么贸然送我回去风险太大。席沨予无奈跟我商量先带我回他的住处，那边门禁严格，可以把对方拦下来，之后再让小冬来接我。我点头答应，一半也是想等安定下来再跟席沨予聊聊车鑫的事情。
再次来到席沨予位于市区的家里，我依旧和第一次来时那样，感到不甚自在。席沨予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给我泡了杯咖啡，就到厨房去忙活了。
“有牛排，嗯……西红柿应该还能吃，”席沨予模特一样立在冰箱前问我，“晚上煎个牛排，你吃吧？”
“那个……没关系的，等会我回去吃。”他好意思做，我也不好意思吃啊。
“小冬可能明天才来哦，那辆车还蹲在外面呢。”席沨予没看我，顾自拿着蔬菜清洗起来。
“这样啊。”我只好坐回沙发，假装喝起咖啡来。
于是，我在席沨予家吃了他做的牛排和鲜蔬汤，现在又拿着他给的牙刷睡衣，去浴室洗漱。热水淋到身上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莫名其妙要在席沨予家留宿了。
席沨予的睡衣在我身上有些宽大，肩线落在手臂，裤脚垂到鞋面。我看了眼镜子，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很像是那种爱穿oversize的说唱歌手。
“所以说，你现在找替补不可笑吗……”
“都该死的停掉算了！”
客厅里传来席沨予的声音，应该是在和什么人通电话。他的表情不太好，语气中带着些许烦躁。注意到我走近后，他低声又讲了几句，而后挂掉了。
“巡演要暂停吗？”我靠近他，犹豫着问道。
“嗯。”席沨予捞起我的袖子，仔细地帮我卷了两道。
“要赔钱吗？”我又问。
“嗯。”他回答的时候不抬头看我，许是不想跟我谈这些。
“杯水……会解散吗？”我犹豫着问出了心中徘徊许久的问题。
席沨予没再回答了，只是继续帮我折另一只袖口，动作比刚才更细致缓慢。而后他又蹲下身，开始帮我整理裤腿。看着他低伏的后背，我莫名感觉他有些落寞。尽管这样的姿势让我很不自在，可终究没忍心移动半步来打扰他。我想席沨予或许是真的很珍惜我，就像何颂跟车鑫说过的那样。所以即便是在这么痛苦艰难的时刻，他依旧想在我面前保持克制的情绪，依旧会体贴周到地帮我整理衣服。
“有烟吗？”起身后，席沨予神色如常。
“没有。”我撒了谎，烟和火机都在外套口袋里。
没要到烟的席沨予倒也没什么所谓，他拉我到沙发上坐下，说：“那再陪我一会儿吧。”
我挨在他身侧，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席沨予不说话，我也就不去打破这份安静。外面的雨还没停，没完没了地下着，有一些细碎的雨声从阳台外传递进来。照理说这样细小的声音应该是很难注意的，但这房间里实在是太静了，所以人的所有感官都会变得敏锐起来。
席沨予向后靠上沙发，轻轻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也像是在听雨。鬼使神差地，我也跟着闭上了眼睛。摒除视觉的干扰后，我听到了来自雨的各种音节——落到玻璃上是“啪嗒”的，坠进水坑里是“嘟哩”的，怕打在枝叶上是“噗簌”的。我生命中第一次觉察到雨水的可爱，它们就像是某种调皮的精灵，被造物主挥洒在人间，同万物合奏出美妙的乐曲。
再睁眼的时候，席沨予正侧着头看我，不知是盯了多久。
“怎么了？！”我瞪了他一眼。
席沨予笑了笑，而后右手搁在沙发背，侧转向我：“郁成樟，你上次说过‘一个吻没什么大不了的’？”
“干嘛？”突然被这样问，我心下一阵发慌。
“我现在好像有点需要这个吻，可以吗？”他说的时候，右手食指曲起抵在自己的唇边，仿佛在思考，但更像是一种引诱。
我盯着他启合的唇瓣，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那天席沨予在我耳畔的喘息，脸颊一下就热了起来。在我头脑风暴寻找应对眼下情况的方法时，席沨予却揉了揉我的头发，用打发小孩的语气说：“不逗你了，去睡吧。”说话间已经重新坐正，拿起了手机。
我松了口气，起身准备遁逃。就那么一瞬间，我看到席沨予的手机屏幕，微信界面里一整排带着骇人红点的长语音。这些信息是经纪人发给他的吗？他是准备在我离开后，一条条听这些语音吗？
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在车鑫生病无法演出甚至要解散乐队的当下，压力最大的其实是席沨予。他不能不顾车鑫的意愿而继续乐队的工作，也无法顺应公司的要求找替补来完成巡演。他无疑是不希望杯水乐队解散的，但现实的情况却像倾倒的大厦般无力挽回。可即便如此，席沨予今天做过的最大的情绪宣泄，也只是在电话里爆了一句粗口。
席沨予这样性格的人，很难在他人面前露出脆弱的缺口，或者说他不自知地给出了一些线索，而我差点就要忽略。
见我呆站了许久，席沨予抬眼给我指了个方向：“房间在那边，去睡吧，明天让小冬早点来，不耽误你上班。”而后继续低头刷手机。
啊，我怎么才发现，席沨予向我索要的并不是吻。
“站我跟前干什么？”席沨予把手机扔在一边，两手交叠着自下而上看我。
我笑了笑，张开双臂，在他错愕的目光里，结实地抱住了他。
他需要的，只是像现在这样无关痛痒的安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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