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一夜无眠,眼睛闭上和睁开想的都是母亲躺着的那张雪白的床。想她半夜发给我生日祝福时是不是正在忍受病痛,想她和父亲离婚后为什么没再建立一个家庭。
闹铃响起的瞬间,我终于解脱般地坐起身,迅速换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席沨予在这时从次卧出来,看到我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安静地洗漱起来。他眼下一片乌黑,看样子也没能睡好。
“席沨予,你再睡会吧,我一个人去就行。”
“说什么呢,”席沨予把牙刷冲洗干净,放进漱口杯里,“早饭我们路上随便买点吧。”说话间已经穿上了外套,手里还拿着车钥匙。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快速梳洗完毕,和席沨予一起去了医院。
我们到的时候,周旻珍正安静地靠坐在床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距离手术时间还早,邱阿姨估计还没过来,只有一个年纪偏大的护工在边上收拾东西。这个时间正好是医院发放早饭,餐车在走道间呼啦啦推过,热闹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随着轮子的轨迹在整个空间散开。
周旻珍今天戴了顶黑色的毛呢帽,看起来比昨天要精神一点。见到我们,她把身体坐直了些,而后让护工先出去了。
“成樟,我有话跟你说。”她这样说着,目光却时不时打量着席沨予。
“我在外面等你。”席沨予心领神会,转身去了外面。
门扉阖上,周旻珍用那双凹陷的眼睛端详着我。与此同时,我也站在门口仔细地回看着她——看她又青又肿的手背,看她枯瘦蜡黄面颊,看她没有血色的嘴唇。但在若干年前,我是不敢这样看我的母亲的。
在我小的时候,周旻珍常常跟我讲述自己从小县城出来,野草一样在楝城扎根的故事。她说自己家穷,父母重男轻女。她考上了大学,家里却不让她念,私下里帮她定了亲,收了彩礼给弟弟结婚。她知道后哭了整宿,哭到眼泪都流不出,凌晨躺在床上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这样嫁人。
“绝对不能嫁人,一定要念书,否则这辈子就完了。”每次周旻珍都会重复这句话。
然后她趁着父母熟睡,把彩礼偷了出来,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就一个人坐上火车来了楝城。她说,楝城很大,能够容下她。而县城里的那个家,她今生来世都不会再回。她心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她发誓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她都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她做到了,顺利读完大学,顺利找到工作,顺利地在医院里认识家境不错的郁昇华,然后谈恋爱结婚。周旻珍凭借自己的努力,过上了衣食富足的理想生活。在烂泥里往上攀爬的那些年里,她从万事万物中总结出一套属于她自己的运作法则,她熟练且骄傲地运用它,并认为我的人生也应该以此为据。然而我背叛了她,逃离了那个她为我辛苦构筑的家。
彼时她身上的所有自傲、强势、不容挑战,在此刻似乎都被病痛磨灭。我可以很轻易地看向她,然而这种轻易也使我感到心酸。
“成樟,来,打开这个抽屉。”周旻珍用眼神示意床边的柜子。
我走过去,从抽屉里拿到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似乎装着周旻珍的各类证件资料。周旻珍从我手里接过,而后一样样取出来叮嘱道:“我在三环那边有套房子,这是房产证,到时候继承过户要记得带上。主卧衣柜的右下角有个保险箱,里面有一些黄金首饰。还有一辆车停在地下车库,有些年头了,你不喜欢就卖了。银行卡有3张,密码是一样的,我都写在便签上了。销户前,直接拿我的身份证去银行取,不要说别的事情。为避免意外情况,我还拟了一份遗嘱。所有的证件、钥匙都在袋子里,一定好好保管。”
周旻珍就这么平静地交代着,条理清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白色的病床上铺陈着各种红的绿的证书、大的小的证件,它们摞起来不过薄薄的一叠,却共同拼凑出我母亲这几十年来的奋力生活的轨迹。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整理这些材料的呢?周旻珍是真的很厉害,就连交代后事都能做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妈,我不要这些。”可我始终不争气,还没做好面对的心理准备。
周旻珍把那些材料重新理好,整齐地塞回文件袋。她伸长手要递给我,见我不接,就放在了柜子上。
“我也想活下来,不然不会做这个手术。”周旻珍看向窗户。今天的天气一般,天空像是盖了层尘土,灰蒙蒙的引人生厌。周旻珍望着灰白的天色出神,片刻后才继续道:“可世事无常,我需要提前做好打算。”
窗框截取的天空画面中,倏地飞过一只黑色的鸟,从上而下,像在展着翅坠落。周旻珍的这种自作主张让我感到烦躁。她理所当然地为我做着最后的安排,就好像在证明她从来都是对的,就好像在说她其实对我还有爱。
然而除了烦躁,还有更多的哀伤从我身体的某处蔓延开来,我不知其由来,只懵懂地劝慰着母亲:“你不要多想,就当睡一觉,醒来都会好起来的。”
门在这时被推开,护士进来做术前检查,又给了张单子让家属提前准备相关的护理用具。邱阿姨刚巧也到了,看到我在,很高兴的模样,凑在我母亲耳边说了大概是“孩子孝顺”之类的话。不多久几个护士进来,把我妈推了出去,我一路跟着,直到电梯口医生说“不能进”才停下。这期间,周旻珍一直看着我,用一种我没见过的过分专注的眼神。
电梯门关上前,护士把母亲的帽子取下,递到我手里。我看着手里的毛呢帽,脑子里全是方才周旻珍被摘下帽子时,脸上没能控制住的紧张神情。我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懊悔刚才没能跟母亲说几句交心话,也担忧她即将面临的巨大挑战。肩膀被席沨予有力地勾住,我回过神来,跟着他到家属等待区坐下。
“楝城第一人民医院在胰腺癌治疗这块很有经验,我找朋友问过,主刀的赵医生在国内是第一梯队的,所以不要太担心。”席沨予宽慰着我。
是啊,我妈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给自己选条最好的路去走。我要相信她,相信她能战胜一切,平安顺遂。
然而漫长的等待还是让时间变得难熬,我枯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人生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周旻珍。我甚至想,只要她平平安安,过去的那些就都算了,往后我陪着她过简单快乐的生活就好。
12点46分,医生通知去确认切除的肿瘤。我立刻起身过去,看到透明密封袋里包着血腥的一滩东西,比预想的要大一些。医生说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胰头和部分被肿瘤侵犯的胃已经被切除了,扫描下来没有问题了。听到这里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周身的空气都舒朗起来。
又等了大概两个小时,手术终于结束,母亲被送往ICU。医生说是要在里面住一段时间,状态稳定下来后再转入普通病房。ICU每天固定下午四点到五点探视,我跟席沨予又在外面等一个小时,才进去探视。
ICU里很压抑,一张张床整齐排放着,各种仪器运作发出细微的声音。我一个人穿着隔离防护服进去,寻到母亲的床位,看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边上监护仪的曲线规律波动。
周旻珍闭着眼睫,呼吸均匀而绵长。我站在边上静静看着,紧绷了一天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竟然离奇地嗅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甘甜。网上说,胰腺癌5年的生存率约为10%。我想如野草般扎根生长的周旻珍一定会是那10%,一定。
“加油啊,周旻珍。”我唇齿开合,轻声为母亲鼓励。
探视结束,席沨予在ICU外等我。空悬许久的心总算落地,我快步奔向席沨予,像疲惫的旅人长途奔波后终于寻见一处歇脚的驿站。我看到他,才感知到世界还在鲜活地运转。我踉跄着靠向他,触到他皮肤的温度,疲惫和饥饿这时才迟滞地涌来。
席沨予给我买了三明治垫饥,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听他细细地交代事情。他说邱阿姨家里有事就先走了,让我们有情况随时联系她;又说这两天最好还是在安馨家园住着,有什么事情都能立马过来;还说虽然有自动喂食机,但还是把小郁带过来比较好。
“等下我送你回安馨家园,你先睡会儿,我回家拿点换洗的衣服过来,之后再跟你去吃饭,好吗?”见我没有回应,又捏了捏我的后颈问:“有其他东西要帮你带过来吗?”
“床头柜上的那瓶褪黑素……”我嗅到席沨予身上令人心安的味道,突然改了想法,“不,算了。”如果想要睡好,似乎还有其他办法。
“晚上能不能和你睡?”我真诚地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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