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的金属部件“吱呀”作响,左右脚寻着规律地上下起伏,白天鹅形状的脚踏船在水面上划开一道道涟漪。热闹的城市公园里,四处是多彩的欢笑着的孩童。母亲和我相对而坐,一同驾驶着这艘白天鹅形状的小船。
阳光绚烂非常,在水波上连缀起无数闪星,那些星星又被映进母亲的眼中。我掬起一捧水,想要找到里面晃动的星光,水却从指缝间很快地流走。母亲笑了,和煦的春风吹动她的长发,于是她用手指妥帖地将它们捋在耳后。她说:“我们再划得远些吧。”
四周的船越来越少,嘈杂的人声被甩在遥远的身后,我跟母亲不知疲倦地踩着船,带着我们的白天鹅一起游到某处宽阔的水域。耳边渐渐安静下来,只余潺潺的水声轻抚,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们。船还在继续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成片的金黄,从河岸边一直延伸到目之不及的远处,浓郁的油菜花香气铺面而来。母亲出神地望着,慢慢把船靠到岸边,对我说:“去帮我摘些花吧。”
我高兴起来,一个健步跳上岸去。白天鹅在水中晃了晃,母亲端坐其间,朝我微笑着摆了摆手。于是我撒欢似的钻进油菜花中,蝴蝶翩跹而起,我蹦跳着将花粉沾了满身。我一直摘一直摘,可是手里的花却越来越少。天色渐暗,我慌忙起来,担心母亲等不及,可花又没摘多少,于是我大力地抓起一整株,想着干脆拔回去算了……
“诶!你睡觉怎么打人呢!”
我的手被席沨予按住,他拉开自己的衣领看了看,胸口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红痕。看样子,我在梦里是把他当油菜花薅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席沨予无奈地瞪了我一眼,而后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有,我睡得很好。”
我这段时间睡得都还不错,除了席沨予躺在身边起到的神奇作用外,最主要是因为母亲身体恢复得很好。在新年的第二天,周旻珍从ICU转入普通病房,之后的状态一天比一天要好。我的生活变成医院和家的两点一线,每天早上过来,到晚上母亲睡着才回,夜里就让护工陪着。
和母亲呆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比过去那些年加起来都多。虽然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只是尴尬地聊一些近况,但相比之前还是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周旻珍得知我拒绝父亲的出国安排,靠自己跨专业考上了B大的摄影学院后,竟然很开心地笑了,还说想看看我的摄影作品。换做是以前,她大概只会觉得摄影师是一种不入流的职业。
疾病改变了母亲,现在的周旻珍除了一如既往的要强外,更多了一些柔软的东西。有一天,周旻珍甚至指着我没来得及补染的发根,调侃说我是个小老头,搞得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作何反应。而对于每次都静静待在门外的席沨予,周旻珍一概不管不问,一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只有一次她喝着保温盒里的小米粥,夸我熬得真好,我尴尬地解释说“不是我熬的”,周旻珍一口粥在嘴里含了半天才哽住般地咽下,而后向敞着的门口别扭地夸了句“手艺挺好”。
陪伴的时光其实乏善可陈,然而我每天都体味着其中微小的幸福,回到家里就跟席沨予说个不停。
席沨予被我一爪子挠醒后,就起床备餐了。大概是之前有照顾病人的经验,席沨予各方面做得都比我妥帖周到,并且毫无怨言。我对此当然是很不好意思,然而席沨予却很固执,说自己很乐意做这些,让我专心陪周旻珍,不要在意。
今天照例要给母亲送午饭过去,我跟席沨予把餐盒一个个装好,而后一人提一个保温袋出门。到医院楼下的时候,一只白色的蝴蝶从中庭的花园飞过,我突然想起早上的梦,想到母亲说要一捧金色的油菜花。于是我让席沨予先送饭上去,自己一个人跑了趟花店。
花店当然没有油菜花,临近春节,各种红的粉的年宵花正占据着主场。我被一阵清幽的香气吸引,在不起眼的角落寻到一捧黄灿灿的小苍兰,当即让店员全部打包,抱着这抹热烈的金黄回到了医院。
病房的门轻阖着,缝隙中能看到席沨予坐在床边的身影,他摘了帽子,也没戴口罩。我抱着花在门边站定,听到周旻珍问席沨予的名字,问完名字又问了年龄。席沨予一一回答后,周旻珍就没了动静,两人就这么别扭地干瞪眼。
正当我准备推门进去,缓解他们的尴尬局面时,周旻珍又开口了。她犹疑地问席沨予:“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你是歌星吗?”
“算是吧。”席沨予大概觉得很难跟我妈解释乐队和她以为的歌星的区别,所以迟疑了片刻还是顺着应了下来。
“可以唱首歌给我听吗?”
我没想到母亲会提这样的要求,印象中周旻珍并不是一个爱听音乐的人。然而席沨予没有丝毫犹豫,爽快地回了个“当然”,便缓缓唱了起来——
“说点什么吧这夜晚太安静,
夜风无影新月太明。
做点什么吧这夜晚太漫长,
游鸟跌撞枝叶摇晃。
回转梯尽头通向家的温柔,
角落中泪水蓄满爱的眼眸,
你在哪里别留我四处游走。
四照花盛放遣散离的哀愁,
金银鱼游弋住进梦的枕头,
我在这里放下你找到自由。
什么都不说了什么也不做了,
饮下这一杯酒,
敬平凡的人生敬永恒的相守。”
午后的阳光热烈,明亮地落进病房,席沨予坐在光与影的分界,用歌声娓娓道来。前半部分的歌词我是有印象的,记得那时候我对其不甚明白,只给出“太苦”、“悲伤”的评价。然而时隔多年,当席沨予终于把这首歌完整的呈现时,我才明白当时的席沨予为何会面容愁苦,在纸页上反复删改——这是写给他父母的歌。
后半部分的歌词把哀伤的气质冲淡,席沨予唱得轻盈,更增添了一丝超然的洒脱。关于过往,关于遗憾,关于陪伴,我想席沨予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注解。手中的小苍兰正盛放着生命的金黄,花香满溢包裹周身,我靠在门边静静感受着眼前的此刻,第一次明白片刻真的能够构筑永恒。
“敬平凡的人生,敬永恒的相守。”我在心中默念道。
***
“那首歌你没发过吧?”我坐进车里,忽然想起来。
“前段时间才写好,”席沨予把车开出车库,转头笑着看我,“原来你在外面偷听啊?”
“怎么能说偷……啊,下雨了。”
雨一滴一滴落在挡风玻璃上,不多久就密集起来,夜晚的街灯被雨水如墨般晕开,金灿灿的像一朵朵盛放的花。我想到母亲收到那束小苍兰时高兴的模样,心里忍不住计划之后再送什么哄她开心。又想到按照目前恢复的速度,恐怕在医院也不用住太久,到时候得先帮母亲在家里准备些护理设施,然后提前物色好专业的陪护人员。
“春天能不能快点来呢?”寒风把雨丝吹得歪斜,我坐在温暖的车内,迫切地想要见到金色油菜花烂漫的春天。
安馨家园有着老小区停车位不足的通病,即便是如此大雨的天气,我跟席沨予也只能把车停在外面,然后打伞走进去。车里只有一把之前席沨予送的折叠伞,他撑着的时候总是不自觉靠向我这边。于是我又捏着伞柄,将它的位置摆正。
“席沨予,谢谢你。”我挨着席沨予,滂沱的大雨吞噬了我的话音,我只好凑在他耳边大声地重复。
“谢什么?”席沨予也凑过来,嘴唇不经意间碰到我的耳廓,湿漉漉的。
谢什么呢?谢你偏袒向我的伞面,谢你温柔有力的歌声,谢你事无巨细的照顾,谢你毫无怨言的陪伴,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
“所有。”我挽着席沨予,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雨实在太大,到家的时候我跟席沨予浑身都湿了个透。手机被吸水的布面沾湿,重重地坠在口袋里,我把它捞出来,才注意到护工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刚才的雨太大,我没能及时接到。
我紧张起来,立刻回拨过去,护工的声音在耳边慌乱地响起:“周女士情况不太对,你赶紧来医院,快点!”
阳台上突然惨白地亮了一瞬,雷声紧接着落下,天裂一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