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御花园那场风波后,庭佑与宋语晴便默契地保持着距离。
只是偶尔,当书房里的烛火摇曳至三更时,会有一盏温热的参汤伴着几样精巧点心悄然出现在案头。
庭佑从不需要抬眼确认——那瓷盏边缘残留的茉莉香粉,那梅花酥上刻意掐出的五瓣形状,都在无声诉说着来人的身份。
庭佑总会将那些点心吃得干干净净,连碎屑都不曾剩下。
可当宋语晴隔着珠帘,望见庭佑这般举动时,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刚要泛起涟漪,便会听见庭佑吩咐侍从:"备撵今夜去西厢院。"
柔絮姑娘的院落夜夜笙歌,早已成了下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语晴站在回廊下,看着灯笼将两道交叠的人影投在窗纸上,忽然觉得手心里攥着的香囊针脚扎得生疼。
她低头看着金线绣成的并蒂莲,想起自己良娣的身份,原不过是皇家族谱上一个墨迹,终究缓缓松开了手指。
倒是太子妃柳若惜待她极亲厚。老人家常握着她的手说:"好孩子,这深宫里的月亮本就照不全每座院落。"
说着便让嬷嬷取来新制的杏花蜜,非要看着她尝过三勺才罢休。在这样温柔的攻势下,那些哽在喉头的委屈,竟也像遇热的饴糖般,不知不觉化开了些许。
不知从何时起,每当远远望见,庭佑匆匆掠过的身影,宋语晴心底便会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期盼。
那抹玄色衣角,消失在回廊转角时,她总会在原地多站片刻,仿佛这样,就能让那早已远去的身影在心上多留一分。
她曾几番犹豫,终是借着向太子妃请安的时机,指尖绞着帕子轻声试探:"母妃,殿下近日......似乎格外忙碌?"
话音未落,耳尖已先染了海棠色。
柳若惜执起青瓷茶盏,氤氲水雾模糊了慈爱眉目:"佑儿自有他的去处。"
这般滴水不漏的回应,倒让那未竟之语化作细针,在心头最柔软处轻轻一扎。
又一个晨露未晞的清晨。
宋语晴正对镜簪花。
忽见铜镜里多出一道挺拔身影,惊得玉梳"当啷"落在妆台上。
待看清,那人眉间尚未消散的夜露寒气,胸腔里乱撞的鹿儿,忽就安静下来,化作蜜糖般的甜意漫上眼角。
"想不到,堂堂皇太孙殿下——" 她故意背过身去整理鬓发,却从镜中偷觑那人表情。
"竟有窥人梳妆的雅兴?"
尾音像蘸了桂花酿,嗔怪里裹着三分藏不住的欢喜。
庭佑负手而立,目光掠过她绯红的耳垂,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窗外恰好有早莺啼过,掩去了庭佑喉间那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庭佑目光微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流苏,声音低了几分:"近日本宫......事务繁杂,未能常来看你。"
话尾几个字,几乎隐没在晨风里,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宋语晴原本郁结在心的委屈,忽而被庭佑这般,不自在的模样搅散了。
她执起玉梳继续挽发,铜镜里映出微微上扬的唇角:"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事要吩咐语晴?"
庭佑见她这般云淡风轻,倒也不恼,只是轻咳一声:"已禀过父王与皇祖父,今日,陪你回宋府。"
庭佑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民间新婚七日归宁,宫中规矩繁琐,耽搁至今......"
话未说完,耳根已先染了薄红。
"你且梳妆,本宫在前厅候着。" 说罢转身离去,玄色蟒纹袍角在门槛处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
宝珠"噗嗤"笑出声来,边替主子簪上累丝金凤边道:"小姐没瞧见,殿下方才的模样?活像民间话本里,那些惧内的郎君,连眼睛都不敢抬呢。"
她忽然压低声音,"奴婢可瞧得真切,殿下说话时,那腰间流苏都快绞成麻绳了......"
宋语晴闻言心头蓦然一软。
她自然知晓,入了宫闱的女子,此生便再难踏归家门。
即便是,骨肉至亲相见,亦要隔着珠帘行君臣大礼。
忽而想起,前日不过随口提了句:宋府的海棠该开了,不想他竟记在心上。
这般想着,眼波不觉柔了几分,连宝珠那句打趣也成了蜜,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菱花镜里映出的人儿,眼角眉梢都染着欢喜,倒比胭脂更添三分颜色。
"快些梳妆。"她轻抚鬓间一支累丝金簪,忽觉今日连铜镜映出的晨光,都格外明澈。
——或是因着薄施脂粉,或是因着唇角掩不住的笑意,又或是因这久违的出宫之日。
总之当庭佑望见盛装而来的宋语晴时,竟恍惚,见着枝头初绽的芍药,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待惊觉,自己竟盯着她发间摇曳的步摇出了神,忙轻咳一声别过脸去。
直至出了东宫,宋语晴才见朱漆宫门外竟候着两驾满载的马车。
绫罗绸缎、珍玩药材层层叠叠,每样都用锦缎仔细裹着。
庭佑正低声嘱咐宫人:"那匣雪蛤,最忌颠簸..."晨光落在殿下蹙起的眉间,连那几分不耐都显得格外温柔。
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她借着帘幕晃动的间隙偷觑身旁人。
那人玄色衣袍上,金线绣的螭纹在日光下忽明忽暗,恰似她此刻心头涌动的情愫。
晨曦微露时分,宋谷早已携全家老小在府门外恭候多时。
他不住地整理着朝服上的褶皱,目光频频望向长街尽头。
忽见一驾明黄车辇转过街角,宋谷立即撩袍跪地。
金丝楠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近,最终停在朱漆大门前。
帘帷轻挑,先是一双织金蟒纹靴踏下车辕,庭佑转身伸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宋语晴下车。
宋谷偷眼瞧见,女儿被这般珍重对待,又想起宫中传闻,太孙殿下独宠西院的流言,此刻眼见为实,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几分。
"臣宋谷,拜见太孙殿下,拜见良娣。"
他带着全家深深叩首,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石阶。
宋语晴望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喉间突然发紧。记忆中总是将她高高举起的爹爹,如今却要向她行此大礼。
她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却被繁复的宫装裙裾绊住了脚步。
庭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托住宋谷双臂:"岳父大人快请起。"
说着竟撩起袍角,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子婿礼。
"今日只有归宁的宋家女婿,没有太孙殿下。"
宋谷惊得连退两步,双手虚扶不敢实受:"殿下使不得!这、这于礼不合..."苍老的手掌在空中微微发颤。
宋谷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女儿的面容,见她虽比出嫁前,清减了几分,但眉目间神采流转,眸中似含着星子般明亮。
这般气色,想来,在宫中并未受过什么委屈。他心下稍安,对庭佑的赞许之意又添了几分,忙侧身引路道:"殿下、娘娘,请随老臣入内。"
正厅内,宋谷执意请二人上座。庭佑却起身离席,行至宋谷身侧温声道:"岳父大人,今日,既按民间习俗归宁,还请允小婿尽人子之礼。"
庭佑指尖轻触,宋谷朝服上冰冷的仙鹤补子
"这身官服,瞧着实在拘束,不若换了家常衣裳,咱们翁婿也好说些体己话。"
宋谷闻言一怔。他宦海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天家威严,却未曾想,这位年轻的太孙殿下竟如此珍视寻常人家的温情。
那绣着云纹的补子确实沉重——就像横亘在君臣之间的一道天堑。
"老臣...遵命。"宋谷终是笑着拱手,眼角细纹里漾开暖意。
转身时,他听见女儿正轻声对庭佑道:"爹爹最宝贝那件靛青直裰,还是我去年亲手缝的..."语调里带着久违的娇憨,恍若未出阁时的模样。
正说话间,几名宫人,抬着朱漆描金的箱笼鱼贯而入。
待众人退下时,忽听得厅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那笑声清越如金石相击,未及见人,已先透出一股子豪迈气概。
"可算盼到小妹归家,今日,定要仔细瞧瞧,咱们宋府的明珠,可曾被宫墙里的风霜磨了光彩!"
庭佑指尖一顿,青瓷茶盏轻轻落在案上。抬眼望去,但见一位剑眉星目的青年大步跨入厅中。
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下颌蓄着短须,腰间三尺青锋随着步伐轻晃,明明一身儒衫,却掩不住通身的飒爽英气——想必这就是宋语晴常提起的兄长宋雨年了。
宋语晴见兄长这般不拘礼数,急得绞紧了手中罗帕:"哥哥怎的这般莽撞!殿下在此..."
话音未落,宋雨年,已瞧见端坐主位的玄衣青年,当即单膝点地抱拳道:"末将宋雨年,参见太孙殿下。"
庭佑忙虚扶一把,眼中笑意如春水破冰:"大舅哥何必多礼。"
庭佑故意用了市井称呼,指尖在对方腕间一触即离。
"早听晴儿说,宋校尉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
话到此处忽然轻咳,原是瞥见宋雨年落座时,腰间佩剑与檀木椅相撞,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宋雨年正襟危坐,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敲着军中常用的鼓点节奏。
他偷眼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太孙殿下——明明生得清癯如竹,偏那含笑的目光扫过来时,竟让他这个在沙场磨砺多年的武将也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
庭佑眉梢轻挑,眼中噙着促狭的笑意:"方才大舅哥的笑声何等爽利,怎么现下倒拘束起来了?"
庭佑故意学着,宋雨年先前的语调,"本宫倒是觉得,方才那般率性才更显英雄本色。"
宋雨年闻言一怔,随即抚掌大笑:"是末将迂腐了!"
庭佑起身行至宋雨年跟前,庭佑抬手示意宫人揭开鎏金箱盖,霎时寒光盈室——
一柄古朴长剑,静静躺在玄色丝绒上。剑鞘錾着缠枝莲纹,吞口处嵌着枚鸽血宝石,在日光下泛着暗红光泽,宛如沙场落日凝成的血珀。
"皇祖父昔年所赐。"庭佑指尖轻抚剑鞘上斑驳的夔龙纹。
"可惜在我,这等文弱之人手中,终究明珠暗投。"
忽然手腕一翻,连鞘带剑稳稳托向宋雨年。
"不若赠予真正懂剑之人,方不负这'青霜'之名。"
宋语晴倏然攥紧袖口。她认得这剑,庭佑平日连碰都不许宫人碰的。此刻竟见兄长虎目含泪,古铜色的手指颤抖着悬在剑鞘上方,像朝圣者不敢触碰神迹。
"末将..."宋雨年嗓音沙哑得厉害,"此剑乃御赐之物..."
"此刻它只是妹婿,赠舅兄的见面礼。"庭佑忽然压低声音。
"剑铭里藏着套,前朝失传的剑法,大舅哥不妨...细细品鉴。"最后四字说得极轻,却让宋雨年瞳孔骤缩。
宋雨年接过长剑,指尖轻抚剑鞘上的云纹。
只听"铮"的一声清越龙吟,剑身出鞘时寒光乍现,映得他眉目生辉。
他难掩欣喜,手腕一抖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竟情不自禁地舞了起来。
庭佑倚栏而立,不觉看得痴了。
这哪里是宫中那些刻板僵硬的剑舞可比?只见宋雨年衣袂翻飞间,剑势如行云流水,时而如惊鸿掠水,时而似游龙穿云。
虽有几式剑锋堪堪擦过身侧,庭佑却浑然不觉危险,反倒拍掌喝彩:"好!"
正看得入神,忽闻一声雷霆般的怒喝:"逆子住手!惊了殿下该当何罪?"
宋雨年闻声收势,剑光倏然归鞘。他单膝跪地请罪:"微臣得赐宝剑,喜极忘形,冒犯天颜,请殿下降罪。"
庭佑却笑着虚扶一把:"岳父大人这一喝,倒叫本宫错过最精彩的收势了。"庭佑转向宋谷时眼中带笑,"宋卿家的剑法,比御前那些花架子,不知强出多少,本宫看得正入迷呢。"
宋谷连忙躬身:"殿下折煞老臣了。君臣之礼不可废,这'岳父'之称万万使不得。"
庭佑见宋谷额角都沁出汗来,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只是望着那柄宝剑时,眼中仍闪着意犹未尽的光。
宋谷见庭佑神色如常,心中稍安,便温声道:"老臣方才,去厨房看了看,午宴还需稍候片刻。殿下若不嫌弃,不妨先用些茶点。"
庭佑含笑点头,示意侍从,打开几个描金漆箱。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箱中瓷器上流转出温润的光泽。
"听闻宋大人精于瓷道,前日,刚得了些新窑出的物件,特带来请大人品鉴。庭佑于此道所知甚浅,正好请教。"
他这番谦逊言辞,虽未再以"岳父"相称,却让宋谷暗自欣慰。
三人正说话间,宋语晴已换了身藕荷色罗裙款款而来。
只见厅内三人围着件湖青釉瓷瓶谈笑风生,连素来跳脱的兄长都听得入神。
宋语晴不觉怔住——庭佑侧耳倾听时,微垂的睫毛,父亲讲解时他适时颔首的专注,还有那偶尔流露的会心笑意,在阳光里勾勒出一幅她从未想过的温馨画卷。
"若你只是寻常公子..."这个念头倏然划过心头,惊得她指尖一颤。
茶盏相碰的轻响中,她慌忙垂眸掩饰心绪。
分明说好只是逢场作戏,怎会贪恋起这虚假的温情?
昨夜他离去时那句"明日,记得穿那件杏黄衫子"的冷淡嘱咐,与此刻温润如玉的模样判若两人。
"殿下可知?"宋谷轻抚瓷瓶上的冰裂纹。
"这湖青釉最难在窑变时的火候把握。相传老师傅烧窑时,要听着火焰声辨别时辰..."
庭佑微微倾身,一缕散发垂落额前,那专注神情让宋语晴慌忙转开视线,却见兄长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厅内,宋谷正对着青瓷侃侃而谈,眉飞色舞间竟忘了时辰。
"好了爹,"一道清柔的声音忽然打断
"您说了这么久,也该让殿下歇息了。午膳已经备好,不如先用膳再聊?"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宋语晴,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
她褪去了繁复的宫装,只着一袭淡粉罗裙,发间一支素银簪,妆容浅淡却更衬出眉眼如画。
庭佑目光微凝,一时竟忘了移开视线——她站在光影交界处,衣袂轻拂,恍若画中走出的仕女,清丽不可方物。
宋谷悄悄打量着庭佑。这位殿下的目光,虽片刻不离女儿,眼中却无轻浮之色,反倒透着几分纯粹的欣赏与温柔。
宋语晴被庭佑看得耳尖发热,指尖不自觉地绞着袖口。
这人怎么如此放肆?众目睽睽之下竟这般盯着她瞧......她正羞恼,忽听庭佑轻声叹道:"晴儿当真是......好看。"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宋谷猛地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一说起来,就忘了时辰。"他笑着朝庭佑拱手,"贤婿——"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连忙躬身告罪:"老臣糊涂!殿下恕罪!"
庭佑这才回过神来,却不见恼意,反而温声道:"岳父不必多礼。今日只论家礼,不论朝纲。"
"就是啊爹,"宋雨年爽朗一笑,"殿下都这么说了,您还拘着做什么?"
宋谷瞪了儿子一眼,终究也露出笑意:"那......就多谢殿下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瓷上投下斑驳光影。
宋语晴低头掩饰微红的脸颊,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方才那句"贤婿",竟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午膳后,宋谷便让女儿陪庭佑在府中闲步。
谁知庭佑独独钟意后院的小园,流连不去。宋语晴只得命人备了茶点,与庭佑同坐在青石桌旁。
虽已过二月,但残冬的寒气仍在风里游荡,她听见庭佑极力压低的轻咳,正欲劝庭佑回屋,却听庭佑道:"无妨,老毛病了。"
只见庭佑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眼中有微光浮动,"宫外的天...格外通透。"
宋语晴顺着庭佑的视线望去,只见琉璃般的晴空下,庭佑的侧脸镀着淡淡金晖。
庭佑忽然低语:"不过月余光景,竟似换了人间。"那叹息轻得像片羽毛,却沉沉落在她心上。
她看见,殿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石桌边缘——这是她第一次窥见这位殿下铠甲下的裂痕。
两人静坐无言时,园门传来笑语。
宋谷父子捧着新沏的茶走来,紫砂壶嘴正逸出袅袅白烟。
四人围坐石桌,茶香混着枝头早发的梅蕊气息,在庭院里织成暖融融的网。
宋雨年说起元宵灯市趣闻,宋谷抚掌大笑,庭佑眼角的霜色渐渐化开。
宋语晴捧着茶盏,任温水熨着掌心,忽觉这方寸天地竟隔开了宫阙里的刀光剑影——没有奏章堆叠的书案,没有暗藏机锋的奏对,只有父亲袖口沾着的茶渍,兄长笑得前仰后合时碰倒的杯盏,和庭佑接过她递去的帕子时,指尖相触那瞬的暖意。
暮色初染时,茶汤里的天光碎影晃了晃。
庭佑望着沉入杯底的茶叶,忽然希望这场茶永远续不完。
暮色渐沉时,宫人碎步上前:"禀殿下,太子催您回宫了。"
庭佑目光掠过宋语晴低垂的眼睫——那蝶翼般的颤动虽只一瞬,却被自己精准捕捉。
"去回父王,"庭佑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今日与宋大人论瓷未尽兴,且天色已晚,本宫留宿宋府。"见宫人欲言又止,又添了句。
"三日内莫再来扰。"
宋谷闻言心头一紧,瞥见女儿袖口绞出细褶,终是躬身劝道:"殿下三思,这于礼不合......"
"宫规森严,不及此刻园中茶暖。"庭佑截住话头。
残阳熔金的光影里,庭佑看见宋语晴袖口银线绣的缠枝莲纹正随呼吸起伏,像初春解冻的溪流。
待宋家父子借故离去,石桌上未饮尽的茶汤,映出两人身影。
"谢殿下。"她声音轻得惊飞了,檐下麻雀。庭佑转着杯盏的手,忽地顿住,青瓷沿口沾着的水痕蜿蜒如泪。
"该我谢你才是。"庭佑望向她发间斜插的玉簪,那抹莹白在暮色里格外清冷,
"若非借你归宁之名,我此刻,该政疏堆里数更漏。"
晚风卷起满地落花,庭佑仰头饮尽凉透的茶,喉间却泛起陌生的暖意。
宋语晴垂首盯着石缝里钻出的青草,忽觉袖口被风拂动——原是庭佑解了雀金裘要披给她。
玄色织金大氅落在肩头时,她嗅到衣襟间沉香混着药香的清苦气息,像极了他这个人
宋语晴,知道庭佑,又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的。
他的世界,总是一望无际,让人深陷其中,但又是迷恋上,那样的孤独与落寞。
宋语晴望着庭佑的侧脸,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他明明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暮色中,他的轮廓渐渐模糊,像是随时会消散在夜色里。
"殿下。"她轻声唤道,声音被晚风吹散。
直到第三声,庭佑才如梦初醒般转过头,眼中还残留着未及敛去的疏离。
"殿下可愿寻一株兰花?"她指向庭院深处,"是连御花园都没有的珍品呢。"
庭佑挑眉一笑:"晴儿莫要小瞧人,御苑的花草我识得**分。"庭佑起身时衣袂带起一阵微风,"若我寻不到,便应你一事。可若寻到了..."
"那等殿下寻到再说。"她捧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唇边的笑意,"只给殿下一刻钟。"
庭佑在花丛间穿梭的身影格外认真。庭佑时而俯身细看,时而轻触叶片,连最寻常的野菊也要端详片刻。月光渐渐爬上他的肩头,庭佑他镀上一层银辉。
"我认输了。"最终庭佑苦笑着走回,发梢还沾着夜露。宋语晴引庭佑来到西北角,指着一盆不起眼的兰草:"殿下可曾想过,最珍贵的花就藏在最寻常处?"
月光下,那株素心兰静静绽放,洁白花瓣上还凝着晶莹的露珠。
庭佑怔怔望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转头看向宋语晴,发现她的眼眸比兰花更清澈,正倒映着整个星空。
宋语晴指尖轻抚兰叶,娓娓道来:"七年前,兄长从南疆深谷带回这株兰草,我们日日精心照料,却见它日渐枯萎。后来心灰意冷弃置于此,不想它反倒抽枝吐蕊。"
月光在她睫羽上投下细碎光影,"三年前初绽时,满园芬芳尽失颜色。父亲的老友见之惊叹,才知这是百年难遇的素心玉兰。"
夜风掠过兰草,带起一阵清冽幽香。她转头望向庭佑:"原来风雨摧折,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绽放。只要根脉不死,终会等来属于自己的花期。"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您说是不是,殿下?"
庭佑凝视着月光下莹白如玉的兰瓣,忽然想起东宫书房那扇永远紧闭的雕花窗。
良久,庭佑望进宋语晴澄澈的眼底:"晴儿一席话,倒叫我醍醐灌顶。"庭佑拂去袖上沾染的夜露,"说吧,要我应你何事?"
宋语晴抿唇浅笑,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请殿下明日辰时再看。"细绳系着的流苏在她掌心轻轻摇曳,像未说出口的心事。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檐下一对栖雀。
宋谷书房内,烛火摇曳。
宋谷指节轻叩案几:"年儿,你确定,当时剑锋直指殿下时,他连眼睫都未颤一下?"
宋雨年抱剑而立:"孩儿以三寸剑锋相试,殿下不仅未退,反而迎上前半步。"
宋雨年指尖轻抚剑刃,"宫中都说太孙殿下见血即晕,可今日..."
"好!"宋谷突然拍案,山羊胡须随笑声颤动,"你义父,果然没白费心血教导。"他起身时腰间玉珏轻响,"我儿如今粗中有细,为父甚是欣慰。"
宋雨年却蹙眉望向窗外月色:"父亲,妹妹她..."
"噤声。"宋谷突然按住儿子手腕,案上烛火猛地一晃。
他袖中滑出半枚虎符,在烛光下泛着冷铁寒光:"这盘棋里,你我不过卒子。"
窗外竹影婆娑,映得他面色明灭不定,"倒是殿下突然留宿..."
宋雨年会意按上剑柄:"孩儿已调十二影卫轮值,连厨房送去的杏仁酪都要银针验过。"
父子二人对视间。
宋谷吹熄烛火前,最后看了眼供在案头的素心兰——正是三年前女儿亲手移栽的那株。
四王府内,烛影幢幢。
齐昌礿听完暗探禀报,挥手屏退左右。
他摩挲着手中的青玉扳指,突然发出一声快意的冷笑:"我那好侄儿,竟自寻死路,放着东宫的金丝笼不要,偏要去宋府送死。"
他转向阴影中静立的男子,"绝命,这次若再失手..."
名叫绝命的男子半边脸隐在黑暗中,那道从眉骨贯穿至下颌的伤疤,在烛光下泛着狰狞的紫红色。
他沉默地单
膝点地,腰间淬毒的柳叶刀发出"铮"的轻响。未等齐昌礿说完,人已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屋檐微尘未惊动分毫。
"齐庭佑啊齐庭佑..."齐昌礿抚掌大笑,笑声震得案上茶盏嗡嗡作响,"这次可是你自己,把脖子送到铡刀下!"
门外,正端着参汤的侍妾闻声一颤。她望着绝命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那道背影莫名熟悉——就像参汤在托盘上荡出涟漪。
与此同时,宋府
正在庭中练剑的宋雨年突然收势,他分明看见月光在飞檐翘角处折射出一线寒芒——那是漠北玄铁特有的冷光。
而厅内对此浑然不觉的庭佑,正含笑接过宋语晴递来的桂花糕,烛火将他眉目映得格外温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宋府探亲遇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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