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梁景胜。
他一脚跌进深渊,我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生的倒是好看,一双丹凤眸里剪了一纸秋水,望进去时总叫人心颤。眼睫细密浓长似鸦羽般淡淡垂下,在眼底铺开一片阴影,模糊了左眼角下方那颗隐隐约约的棕色泪痣。琼鼻一管,唇若点朱,肤色白皙似无瑕美玉,叫人一眼看去不禁深陷痴迷。
我总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他未免生的太过好看。他这模样若是放在咱们曲袖班,定是众小生中的一绝,甚至比那旦角儿都要美上几分。
只是我不懂他为何偏要寻死。陵州的倒春寒那般冷,上个冬天遗落的残雪都未曾尽消,不知纵身跃进陵江时,第一反应是否是刺骨的春水竟那般凉。
我救了他,领着他到戏园子里换了身衣裳,也怕他再度寻死,我甚至为他开嗓唱了两句《桃花扇》好叫他高兴。
他果真笑了。他笑时的模样是那般好看,连带着寒意未退的早春都开始回暖,叫我不经意间窥见了陵州一角的春暖花开。
送他离开前我拉着他的衣袖,叮嘱他莫要想不开再产生轻生的念头。他眉眼一弯向我挑唇,伸手抚了抚我的发端,认真地询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何故要自报家门?”我故意卖了个关子,其实只是拐弯抹角地想要知道他唤作何名,“我救了你性命,你都未曾告诉我你尊姓大名。”
恍惚间有一阵春风吹过耳边,他的声音清冽如泉,酿成点点盎然春意,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我心间,在我心上斟满一壶万物生长的春天。
“梁景胜。”
我听见他说。
那日的陵州竟真的开始回暖,停泊许久的倒春寒也退场得悄然,我怔怔地望着他,眼角的余光纳进了街角一枝抽芽含苞的桃花。
当真是春时江南胜景。
后来梁景胜常来我们曲袖班听戏,自然也知晓了我这“绝色戏伶”之名。我也为此出场得愈发勤,只为了能在台下的人群里看到他的身影。
偶尔我也会全副武装一番,随他到陵州的大街小巷到处乱逛,累了随意找个茶馆歇脚,就着一壶清茶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各种畅聊。
他说是他是寒门子弟,科举屡试不第,才觉日复一日地念着四书五经实属毫无意义,可年复一年活在这江南市井也是索然无趣,这才想要投江自尽。
我往嘴里丢了一颗樱桃,面无表情地嘲笑:“科举不第有什么了不起,读多了四书五经,难不成你想学那屈灵均,投江自尽以示己心?”
他浅啜一口清茶,苦笑一声道:“我倒想做那屈灵均。”
看着他先前带了些许自嘲与调笑的表情染上一丝悲伤,本是如画的眉眼间却平添一丝郁气,我不由得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正色道:“你果真那么想要步入朝堂?”
他心里似乎藏了很多事情。我看见他张口,朱色薄唇微微动了动,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轻轻应了声“嗯”。
后来我常陪他挑灯,陪他夜读,陪他四书五经一本一本地重复。盛夏夜里的蝉鸣太聒噪,月明星稀时我回到曲袖班,看见的是师父站在戏园子门前好似染了冰霜实则毫无表情的面庞。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请罪,师父便厉声喝了一句“跪下”。我顺从地跪在师父面前,明知道师父的怒火是从何而来,但这次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改变想法,只能任师父打骂责罚。
意料之外的是,这些明明意料之中的事竟没有发生。虽然早已记不清跪了多久,但我记得师父的怀抱很是温暖。她蹲下身揽过我的脑袋,轻轻将我拥入怀,我能感受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脖颈,顺着曲线没入夏衫单薄的后领。
师父好似是哭了。
我从未见过师父落泪,这次也是。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站起身,转身走了两步不让我瞥见她微微发红的眼眶。我听见她毫无异样的声音一如往常,顺着夏夜的凉风传入双耳:“你果真那么喜欢他?”
我仍跪着,不卑不亢地应了声:“是。”
随后便是死寂一般的沉默与无言。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师父长长的一声叹息:“你起来吧。夏日虽炎,夜里却冷。快些回房去,莫要将自己冻着了。”
我愣愣地起身,应了句“好”,却是不太敢动,想着师父今日何故如此奇怪。
我没动,师父说完那句话却是抬脚走远了。我垂头看见斑驳的婆娑树影缠绵着一地碎月亮,寂静的夜里夏蝉也被凉风安抚下郁燥,墨色的夜模糊了师父远去的单薄身影,我似乎听到师父近乎喑哑的喃喃低语。
“早知该有这一日,可为何偏偏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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