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大师兄在上场前那般忧虑，便是我自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以为我会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扑进他怀里，然后哭诉着发泄出这两年来受过的委屈。可待我奔到近处看清了他身边的那位阮家小姐，才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堪堪顿住了脚步。
当真是才子配佳人，天造地设好一对。
师父从幕帘后匆匆走出，穿过戏台来到堂前，将我拉至身后并冲梁景胜道了句抱歉。我才知道原是曲袖班众人早已心知肚明这个所谓的探花郎是谁，唯独我一人身在局中毫不知情也被他们瞒得太深。
师父大约以为我果真将他忘了，这才会应了梁府的邀。
真是可笑。
无数次午夜惊梦，我都会想起那日披着霞光的浩淼陵江，想起倚树堪眠的倦累飞鸟，想起离别前他一个让我失了魂的吻，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着他曾许诺过我的那场地老天荒。
记忆里的风姿绰约俊美少年，与面前青年昳丽风流的如画眉眼渐渐重叠，只是少的是从前望向我时那双极尽温柔的含情眉眼，取而代之的却是陌生冷峻拒人千里的沉默无言。
好似时间被遗落，台前一头雾水的众人也被遗忘，许久后我才听他开口道：“无妨。许是故人相逢，柳姑娘难免激动。何况姑娘也曾于我有恩，此事我便既往不咎。”
好一个既往不咎。
重彩浓抹的妆容堪堪掩住了我眸中猝然划过的一丝冷笑。我才敛了眸不愿让人看破眼底的情绪异样，便听得他下一句道：“不论如何这出戏总是要演得完满。难得我夫人如此有兴致，这最后一曲桃花扇，也还请柳姑娘仔细着好好唱完，莫要为了此等小事分去心神，以免砸了柳班主的招牌。”
还不等我应声推辞拒绝，师父便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抢在前头道了句“多谢大人海涵”，便拽着我匆匆忙忙回到后台重新梳妆打扮。
我不问，师父也不说，气氛就这么一直沉默着，直到再度梳妆完，我起身正欲上前台，才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师父，我知道是你。”
我感受到身边人明显一滞的呼吸，也不管师父心里究竟如何思绪，便缓缓走到那幕帘前，在掀开帘子的前一秒，我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终是开口又吐了句：
“师父，我不怨你。”
轻踩莲步上了台，我克制住自己不去看那座下青年的模样。甫一开口照例是赢得了众人的满堂喝彩，好似我仍是陵州城里那远胜西子的绝色戏伶。只是今日这出桃花扇，比起往日里的任何一次登台，似乎都要唱得更为悲凉。
“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
“匆匆忘却仙模样，**花月休成谎。”
无人见在某个轻点足尖背过身去的瞬间，一滴清泪划过我的双颊洇入扇面，晕红了桃花扇上如花绽然般勾勒的血迹点点，明艳了经年良辰好景皆付残垣断井的无边风月。
“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浣了鲛绡。”
字字泣血。
一曲罢了，众人收场。师父同梁府众人简单几句客套，便欲带着曲袖班离场。只是大师兄环顾四周才将将发现我不在场，一时间曲袖班众人都着了慌，生怕我是想不开跑去自尽上吊。
我端着两盏茶从后厨走出时，只道是为了答谢梁大人，特意找小厮带路去后厨煮了盏茶。莲步款款地走到他面前奉上茶盏，我轻声开口道：“今日是千媚有所唐突，所幸梁大人宽宏大量，千媚感念梁大人海涵。既如此也还请梁大人接了千媚这盏茶，此后往事便一笔勾销。”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着，他冷峻的眉眼里不含一丝情绪，叫我紧张地忍不住攥紧了袖中的细口瓷瓶。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他淡淡开口说了句“好”，随后接过我递过去的那盏茶一饮而尽。
我心里长长舒了口气，随后也低下头端起剩余那一盏自顾自饮了下去。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我也记不甚清了，只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记得茶盏猝然落地时清脆的碎声，记得我吐出一口鲜血时周围乍然混乱的场面，记得曲袖班众人唤我时一声大过于一声的悲恸。
我还记得，倒下去的前一秒，我费力睁开眼，闯入视线的是他染上无比慌乱与莫大悲伤情绪的悲恸眉眼。
记忆突然停留在那一日，我毫无预兆地撞进一双剪了秋水的丹凤眸，他如画眉眼昳丽风流，眉梢一挑朱唇一勾，微微俯身伸手轻抚我的脑袋，微笑着问我叫什么名字。
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画面与眼前无比熟悉的俊美面庞奇迹般的重合，我也忍不住勾唇，就连在倒下去的前一秒，我都依旧带着微笑。
我怎么舍得害他死呢。
他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我如何舍得害他死。
当年的不告而别，后来的杳无音信，他乡重逢时，他却是夫妻和鸣恩爱不疑，我怎会不怨不恨不在意。可这一切在面前青年悲恸的眉眼里全都消失得不见踪影，我知道我没猜错，他定是有苦衷。
那两个茶盏本就是早换过了的。既然不该来的人是我，何不当做是我没来过。
意识保持清醒的最后一秒，恍恍惚惚间我想到的竟不是他，而是师父曾经说过的话。
师父说，戏子一旦动情，便分不清戏外戏里，若是深陷进去，孰真孰假也混淆不清。
怨我，心乱了，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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