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茶凉人散。
梁景胜看着那抹风姿窈窕的身影匆匆谢幕下台，却没想到柳霖找上他是那么的突如其来。
时值七夕灯节，陵州大街小巷灯市煌煌成片。柳霖屋内亦是烛火惺忪淡灯摇曳，与之截然的却是满室无声静默无言。
梁景胜不记得柳霖到底晾了他多久，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心心念念约好与他去看灯会的姑娘，此刻是否正在屋外等得心焦。
直到他实在待不住欲要起身辞别，才听到一直背对他负手而立的柳霖淡淡开口。
“你不能与她在一起。”
梁景胜自然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下意识接口反驳：“我为何不能？”
柳霖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似乎很是疲累的语调再次开口道：“放过她吧，梁小少爷。”
柳霖自来是礼貌的以“梁公子”称呼他。梁景胜几乎是第一时间从这声“梁小少爷”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他猝然抬眼警惕地看向柳霖，不出意料，下一秒柳霖便继续接口道：
“你们不能在一起。因为她是你找了十几年的胞姐，当年梁府的小小姐，梁芊芊。”
如今这天下倒是越发不太平。
这年安北将军梁景时得胜归京，人人皆道这少年郎年纪轻轻便胸怀大略得以护盛世太平。何况其父亦是十几年前那位满腹才情冠天下的探花郎梁冠清，虽说早些年因惹了圣上不快被贬去陵州逐出京，但便是凭这安北将军的满身功绩，梁大人不日归京也是指日可期。若真有那时，这父子二人定是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奈何险恶算计也最是人心。
安北将军方得以归京，便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旧案遭人诬陷谋逆，戎装一褪战甲一卸竟落了个锒铛入狱。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丞相一党因忌惮梁氏的威名而为其扣上的莫须有的罪名，可偏就连圣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猖獗横行，甚至牵连了远在陵州城的知县其父梁冠清。
这案子风头来得快退得也快，不多时日皇帝便下了诏书一锤定音。安北将军当众斩首于京城午门，而梁家被抄众人一并获罪没入贱籍，男丁仆役刺字流放三千里，家眷丫环尽数遭捕充作军妓。
朝廷做事倒是利落干净。手起刀落，决定一个家族的浮沉与衰兴。
梁家被抄那年，时值梁冠清的宠妾柳雨正巧分娩。
柳霖与这柳雨倒是有些交情。早些年还一同在京城的风荷园里头跟着她们师父学唱戏，也算是有些许姐妹之谊。后来兜兜转转下了江南，柳霖一手建起了曲袖班还收了好些徒弟，柳雨反倒是收起戏装长袖一藏，嫁作人妾就此从了良。
那一双儿女甫出生时柳霖也是去道过贺瞧过的，一双婴儿皆是生得粉雕玉琢的模样。只是从来都说女肖父儿肖母，这小少爷生得倒肖似他爹，小小姐反而是偏像娘一些。不过梁冠清与柳雨二人论起相貌倒皆是上乘，惹得一众宾客赞这一双儿女日后成人必是俊美无二明丽无双。
那日的日头也着实好，日光温煦，春和景明。不知是谁认出了柳霖，起哄着要她唱上一两句助助兴。柳霖倒也难得答应，不慌不忙被柳雨拉去后院换了身戏装，再盈盈上台为众人献了艺。
她至今都记得那段曲儿里头有这么一句。
“可堪芳草更芊芊。”
京城的噩耗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梁冠清曾于京城结识的挚友闻此消息，倒是快马加鞭下江南将此事告知与梁冠清，火急火燎的心情赶到陵州，倒是比官家正赶来江南的诏书还要快了一日。
奈何一日时间要打点一切已是来不及。梁冠清自知流放的结局难以逃避，却是临抄家前都不忘散尽家财拼尽全力保下梁景胜这个男丁。不过想来也是，柳雨嫁与他这么多年始终都没有子嗣，能在这后宅立住脚跟凭的也不过就是梁冠清的宠爱。好不容易老来得子，梁冠清说什么也定会保下他与柳雨这唯一的儿子。
奈何梁冠清也有无能为力之时。
柳雨跪在他身前，哭着求他一同保下他们的这个女儿时，梁冠清只是将她扶起，摇着头叹叹气道了句无能为力，毕竟他的能力也只允许他保全梁景胜这一个孩子。
柳雨绝望了。
官府来抄家的那个雨夜，柳雨抱着梁芊芊跌跌撞撞地逃出梁府去，一头扎进了曲袖班的院门，跪在这曾有姐妹之谊的曲袖班班主面前，希望柳霖保这个孩子一生平安。那夜的雨实在太大，喧哗雨声掩盖了尚不足月的婴孩的声声啼哭，叫柳霖辨不清柳雨那张不比从前明艳无双的脸庞上，究竟是雨还是泪。
后来官府来人拖走了柳雨，也曾质疑柳霖怀里的孩子是否是梁家之女。柳霖只道是路边捡来的弃婴，官府注意到曲袖班一众被柳霖收养的徒弟，一时竟也未再多问询。
梁府果真是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也不知远在三千里以外的琉州，是否也有陵州这般芳草芊芊春色碧的江南胜景。
只可惜江南也早谢了芳草如碧，谢了繁花似锦，谢了春色如许。空余杨柳岸下晓风残月，与对长亭晚间寒蝉凄切。
旧人离，故人去，落花微雨，满目伤春景。
“梁小少爷请回吧。回去后，莫要忘了给你娘上柱香。”
“也替我告诉你娘一声，芊芊我替她养的很好，叫她在那儿莫要忧心。”
梁景胜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离开戏园，也不记得乞巧节煌煌成片的烟火是何时停歇。但他依稀记得柳霖诉起往事时宁静疲惫的眉眼，记得她那句好似含了万千情绪的“可堪芳草更芊芊”。
殊不知，芊绵澹荡和风至，芳草年年与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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