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我在梦里看到了许多许多人，梦里的一切却是既熟悉又陌生。只是一睁眼，那梦中的一切都被模糊了细节，统统散作了朦朦胧胧的云烟，最后凝结成一滴挂在眼角的泪，顺着太阳穴没入散乱的墨发间。
我蜷了蜷指尖，正欲抬手拭去满脸的泪，不想却惊动了身边人。她伏在我塌边，从枕着的臂弯间抬起脸，看到我望向她的瞬间，我看到她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的热泪盈了满眼。
我怔怔地看着她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略带沧桑的脸，直到某一刻一颗滚烫的泪砸在了我的手背，我才后知后觉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这泪水来得不知何故，许是被面前女人的情绪感染，我也不愿去深究。只是看着她始终望着我无言，我才哑然开口，轻声问道：“你是谁？”
她似是愣怔了，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轻轻将我拥入怀，伸手抚了抚我的发端。
“傻孩子，我是阿娘。”
我叫柳千媚。
我是曲袖班班主柳霖的女儿，除了阿娘和阿娘戏班子里的一众徒弟，我再无其他亲人陪伴。
很奇怪，大病一场醒来后的我，似乎忘了许多事许多人，甚至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却独独记着自己该是个戏子。换上一身戏装，我的一颦一笑，每一个步伐每一句唱腔，都精准的不得了。想来我应当也是得了阿娘真传的，只是我每每站在戏台上长袖善舞，总能瞥见阿娘在台下无人的一角悄悄落泪。
我想我应当明白阿娘因何落泪。她时常告诫我的师兄弟姐妹们，戏子切忌动情，尽管我不明白那又是为什么。
许是我果真入戏太深。
我总渴望能遇到一个像侯方域对李香君那样真心对我好的人。曲袖班的师兄弟姐妹们对我也很好，但那好似乎总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带着些许同情与怜悯的讨好，总是令人生厌的。
自从失忆醒来后我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什么曾经被我珍而重之的东西。我试图从身边人口中追寻自己的过往，可曲袖班的每一个人都对此心照不宣的闭口不提。
仲春三月的京城，春风还是一样的冷。褪去一身繁琐冗杂的戏装，卸下重彩浓抹的妆面，我顶着一张极素净的脸站在门边，任凉风将皮肤割的生疼，看曲袖班门前熙熙攘攘的行人来来往往，一颗被春风吹冷的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放。
许是我本就不该来。
寒冬早过了，我也该去了。
京城的倒春寒还是那般冷，上个冬天遗落的残雪都未曾尽消。惟有一江春水在渐渐回暖，护城河水波漾漾不知款款流向何方。
我怔怔地立在护城河旁，心里想的却是不知纵身跃进河水时，第一反应是否是刺骨的春水竟那般凉。
望着澄澈江面映衬出的我的容颜，是那般的沉鱼落雁明艳无边。脑中闪过自醒来后经历的一帧帧画面，闪过阿娘总不见笑脸的倦怠容颜，闪过曲袖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很奇怪，我竟不感到丝毫留念与眷恋。
如此也好，就当做是我从未来过从未见过，也从未爱过从未恨过。
我闭上了眼，纵身一跃，跌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诧异地睁开眼的瞬间，我看到的是他一片衣角白衣胜雪。视线再往上挪，闯进眸中的便是一张俊铸无双世无其二的如画容颜。
我承认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他生的未免太过漂亮，甚至比曲袖班的大师兄都要美上几分。我怔怔地望着他，眼角的余光纳进了一枝抽芽含苞的桃花。
只是他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俊秀眉眼，竟与梦里其中一张朦朦胧胧看不清面庞的脸渐渐重叠。我虽唤不出他的名字，却直觉面前这人，虽是第一次见，但从前一定曾是被我珍而重之。
我再次抬眼望向他。一双含情的丹凤眸眉目如画，叫人轻易便透过这双眸子瞧见了千里远外江南的似锦繁花。他微挑着唇将我轻揽入怀，在撞进他似秋水眉眼的那一刹，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除阿娘外肯真心待我好的那个他。
他抬手轻轻抚着我的发端，恍惚间有一阵春风吹过耳边，他的声音清冽如泉，酿成点点盎然春意，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我心间。
我听见他轻声道：
“不怕，阿兄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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