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柳千媚。
我一脚踏进深渊,她伸手拉了我一把。
她应当是刻意做过打扮的,一张俏脸被抹成的小麦色与白嫩如玉葱般的纤纤玉指截然不同。纵然如此还是依稀可见素色帷帽下那双仿若秋水般清透的丹凤眸,微微上挑的眼尾总勾得人心痒,细眉黛色似远山,樱唇不点则绛。一袭桃红色披风在并不温和的春风里猎猎作响,明艳不可方物得好似这天地万物在她面前皆失色。
她救了我,领着我去到了坊间传闻的曲袖班。我才意识到这心善的姑娘竟是烟花风月场中的一名小小伶俜。她随手摘了帷帽,到园子里一泓清透的池水旁净了面庞。她转身回眸的刹那间,好似江南似锦繁花齐放,芳菲千里莺飞草长,叫我忍不住想到,坊间流传的那位远胜西子的绝色戏伶,若是褪去了重彩浓抹的红妆,眉眼也该是她这般模样。
她许是怕我再寻死,又开腔唱了两曲为哄我开心。我虽听不明白那戏曲唱的是何意,但她一开嗓我便知,这定是那落雁沉鱼皆不及,羞花闭月远不比的绝色戏伶。
送我离开时她拉着我的衣袖,叮嘱我莫要想不开再寻死。我应声试探了句她叫什么名字,她倒好,拐着弯抹着角地问询我唤作何名。
我笑着俯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猝不及防撞进那一双清澄如水的眸子里。
我只觉那一日的陵州城开始渐渐回暖,沉睡了许久的春也被唤起了一片生机盎然,似是对长亭晚的杨柳岸,经年良辰好景,更有千种风情。
她该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下的繁华,是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从那以后我便迷上了听戏。
我爱踩着她上台的点准时坐进观众席,爱看她捻着指一笑一颦一动一静,爱听她用细软的嗓音唱着李香君与侯方域,也爱磨蹭着等她下台重梳妆后随我一起漫不经心的去看那陵州街巷的杏雨梨云。
我也爱带她在陵州的大街小巷到处乱逛,累了随意找个茶馆歇脚,就着一壶清茶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各种畅聊。
我自言是寒门子弟,科举屡试不第,她便笑我这是读多了四书五经,想学那屈灵均投江自尽以示己心。我端起清茶浅啜一口自嘲一声,抬眸却看见她有些小心翼翼的正色神情。
“你果真那么想要步入朝堂?”
我亦用目光仔仔细细地描摹着她认真的眉眼,那双眼尾微挑的丹凤眸如画昳丽,清透得好似能够一眼望到底。好半晌我才出声回应,却未曾告诉她,我并非什么寒门子弟,而是罪臣梁氏的落魄遗孤。我也不想要那平步青云的风光无限,只是想要以己之力为父兄平冤昭雪。
后来她常陪我挑灯,陪我夜读,陪我四书五经一本一本地重复。我恍然发觉日复一日地念着四书五经也并非毫无意义,而这有着市井风月气息的江南一隅也并非从前那般索然无趣。
那日她与我携手游街巷,笑说我生得满楼红袖招。我虽不满她此言,却念及夏秋初至临近上京,终是忍不住道出心中不知想了多久的那一句。
“待我金榜题名,便向柳班主提亲,十里红妆三书六礼,迎你过门做我的妻。”
我看见她眉眼弯弯,很是雀跃地应了我一声。
“好。”
那年的七夕节灯市摇曳,在她上场前我与她黄昏后相约,携手游逛陵州街市看那柳梢头的月。只是我未曾料到柳班主竟会突如其来的找上我,将那一段尽为人知却又不为人知的往事与我诉说。
我竟不知那与我相处甚久的姑娘竟是我寻了十几年的阿姐。再忆起她明艳无边的笑颜,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们的容貌的确有许多的相似点,尤其是那双一眼看去令人心醉的丹凤眼,竟都是遗传了我们那传闻中绝世容颜的母亲的特点。
我失了魂般离开曲袖班时外头的煌煌灯市已歇,只余一轮不甚圆满的月挂在南楼边,一点不似文人墨客笔下那般多情的南楼月,反倒叫人看着分外伤怀碎心也倍感孤寂,再回首时秋风渡陵江人面却早已不知何处去。
之后的那段日子我再未去寻过她,直到临上京那一日前,我领着她到了陵江边。我不知如何解释,更不知如何道别,分明汇了万语千言却都似如梗在心,最后只紧拥着她对她道一声明日记得来与我送别。
可那分明是个谎言。今夜我便要走水路离开陵州,甚至于这一去即是永别。明日她等不到我伤心欲绝也好,往后的岁月她厌我恨我也好,总归只要我不在她身边,她定能过得更好。
但她还是那般没心没肺地笑。听到那句待我金榜题名日与她报喜讯,我终是没忍住问了句:“若是我再度落榜,你又该如何?”
她许久没有作答,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她开口:“再度落榜又如何,大不了你再回陵州,随我去游遍山川湖海,浪迹天涯。”
我明明该庆幸,该庆幸这么多年失踪了的胞姐终于得以找寻,该庆幸她这么多年过得平安无虞也风生水起,也该庆幸我们重逢不晚庆幸她还会笑着对我说出天涯浪迹。可那一个瞬间我竟厌恶起自己,厌恶起自己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厌恶起束缚世俗凡人的纲常伦理。我有多希望我们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弟,而是风月丛中的过客最后得以相守而终的眷侣。
那天失了分寸的我做了一个至今回想起来都会觉得美好但却荒唐的决定。她话音方落我伸手将她揽入怀,带着些许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也带着满心无法被诉诸于口的情意。我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绵长不舍的吻,好似在那一瞬间我们被给予了一个地老天荒的结局。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算我僭越她。
后来我果真蟾宫折桂题名金榜。
那年我入了前三甲,与那黄金榜上的状元榜眼一同游街打马,看遍了这盛京的市井繁华。我才觉原来这所谓的盛京也是如此的索然无味,倒不及千里外江南的簇簇芳菲。
我从当朝探花郎一路做到了京城户部侍郎,两年下来也感慨朝堂并非我想的那般无限风光。太多太多的明争暗斗针锋相对总叫人猝不及防,我也慢慢学会了为人处事世故圆滑,只为了在这京城最大的修罗场中得一丝喘息,好暗地里搜罗证据为死去的父兄重翻旧案鸣冤不平。
后来阮贵妃向圣上求了一道赐婚圣旨下来,我为攀上丞相这座大山接旨得理所当然,思及这毕竟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我的内心竟是无丝毫波澜。想来我早已亲手斩断过曾经的情爱,便不敢对自己的枕边人再抱任何期待。
再后来京城从梁府一直绵延到丞相府的满目十里红妆,那花轿上的新娘却不是这些年我始终牵挂始终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一身红装面上带着从容而又虚假的微笑拜完堂,众宾客散去后满室的红帐却怎么也捂不热一颗心的冰凉。
后来我尽心尽力的扮演一个好夫君,在外人面前也始终营造出一种琴瑟和鸣恩爱不疑之景,却只有我们二人自己才知这名不副实的夫妻关系有多么的如履薄冰。
直到那日阮沄破天荒地来寻我说想要我陪她去听戏,我皱了皱眉装作漫不经心地随口回了一句戏子唱戏有何好听。她默然许久后才开口,却只一句便足够叫我一颗心被高高悬起。
“曲袖班的绝色戏伶你果真不听?”
我不知她是如何知晓我的过往,更不知她是如何知晓我与柳千媚曾有情。不过想来也是,丞相府什么门路渠道没有,大抵是一早便清清楚楚查过了我的底细。只不过早前父亲想的更为长远,也早在保下我时便将我的身世背景给抹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我应了阮沄,为防住她在外头不知要惹出什么幺蛾子闯出什么事情,我递了帖去拜访了柳霖,提出了让曲袖班众人去梁府堂演的邀请。我才知原是一年前曲袖班便早已迁进京,花了这一年时间才在这纷繁的京城站住脚立住名。我并未问她曲袖班因何故要迁进京,也并未关心这两年里柳千媚是否过得春风得意。我只最后叮嘱了句莫要让柳千媚知道这主人家是我,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于何种心理。也许是想再看她一眼确认她安然无虞,也许是想再听她披上红妆唱一曲李香君与侯方域,又也许是想再寻一回记忆里陵州城的江南胜景,想再梦一次始于陵江终于陵江那地老天荒的结局。
直到她轻踩莲步上台,与她四目相视的瞬间,我险些克制不住自己差点冲到台前,面上却仍要维持着一派陌生冷峻拒人千里的沉默无言。只是攥紧了的掌心被指甲嵌出一道道血痕,疼在手心也疼在早已冰封了的心间。
我看到她刹那僵硬了的笑颜,看到她提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奔向我的身边,我看到她目光落在阮沄身上时堪堪顿住的脚,最后被柳班主拉走时极尽勉强道的一声唐突抱歉。
众人默然无声时我冷漠地开口一句故人重逢便既往不咎,却无人听见我这句话的背后,藏着两年以来的日思夜念与从不敢奢望的久别重逢。
“不论如何这出戏总是要演得完满。难得我夫人如此有兴致,这最后一曲桃花扇,也还请柳姑娘仔细着好好唱完。”
再度开口的那一瞬间,我在心底轻声默念。
千千,久别。
我没料到柳千媚竟会寻死。
从她端着茶盏笑意盈盈地走出时,我便隐隐猜到她心里是作何打算。想来也是,她怨我恨我害我也罢,毕竟从始至终都是我欠她。只是明明已怀了必死的心态将那盏茶一饮而尽,最后竟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我不知她为何在临死之际都能笑得那般灿然,好似仍是两年前陵江畔的姑娘笑得明艳璀璨。我只记得自己刹那间紧缩的心脏,记得自己再难装作冷漠的悲恸面庞,记得自己许久不曾落过的泪水盈了满眶,最后滴落在从她袖口中滚落出的细口瓷瓶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随她而去。直到柳班主拍了拍我的肩从我紧攥的手中取出那瓷瓶,我才后知后觉地站起,随后发了疯般命人去宫里头请御医,自己则将她抱入房中守在她身侧旁人勿近寸步不离。
那大约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流泪。我分明很想像从前在陵州时候那样唤她“千千”,可万千言语到了嘴边我只哽咽着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阿姐”。
可我又何尝不苦不恨不生怨。兜兜转转又只剩我只身一人在世间,偏偏我们曾经相互深爱且有着唯一血缘,她却宁愿以死了结也不对我怀有丝毫眷恋。
零落春已歇,故人何处怜。
又是一年柳絮飞。
柳千媚活了下来,但却也失去了记忆。
太医摇晃着脑袋离开时只道是尽力保住了她性命,至于她何日苏醒以及醒后是否会痴傻,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常常不顾言官弹劾下了朝便去曲袖班看她。我看着她逐步开始新的生活,看着她再披红妆旧业重操,看着她捻着指一步一摇一颦一笑,看她仍唱着桃花扇里的恨在心苗愁在眉梢,笑意也好似再不比从前明朗。
我只静静的看着她,从未去也从未敢打扰她。那日她下了戏台褪去红妆,只身一人走在春风依旧凉的京城街巷。我随着她缓步来到护城河,看她闭上双眼后纵身跃入河,奔上前去伸手将她一把接过。
我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发端将她轻揽入怀,带着些许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也带着满心无法被诉诸于口的情意。她怔怔然望着我,我低眸对上她视线的刹那间,猝不及防撞进那一双清澄如秋水的眸子里,好似江南似锦繁花齐放,芳菲千里莺飞草长,叫人忍不住怀念,那年初见时她明艳无边的笑颜。
“不怕,阿兄带你回家。”
这一次,换我来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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