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
兰山书院的喧哗戛然而止,半数的世家子弟纷纷带着家族奏表和贺礼抵京赴宴。
赵家顾及着赵寻清的身体,没敢再折腾这一趟,只带了赵家大郎前往。
赵寻清乐得清闲,喊回了前几天打发出去的侍女阿迢、阿遥,主仆三人在廊下里摆了一桌热热闹闹的席面。
阿迢捧了一壶菊花酒,赵寻清两盏下肚,总想起桐花台那场夺了她性命的大火。
阿遥年纪比赵寻清还要小上两三岁,沾了酒瞬时什么都忘了,扯着赵寻清的袖子哭:“二娘病的这几日不知道,泽少爷和莲小姐这几天住在山下,借着送信的由头没少说闲话。一会儿说二娘明年就要出嫁了,一会儿还说二娘又要与哪家定亲。二娘子,你嫁人了一定得带上我和阿迢姐,我不想留在兰山伺候莲小姐……”
泽少爷和莲小姐正是来给赵寻清送信的堂哥堂妹。
赵寻清喝了酒,本就头疼,被阿遥嘤嘤嗡嗡地一闹,只得一边拍着她的背连声答应,一边示意阿迢照顾好她,自己拎了把油伞躲了出去。
雨丝稀疏,赵寻清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神思再回拢时,才发现已然走到书院后山。
隐天蔽日的枝桠将雨水和日光一同遮挡得严严实实,赵寻清收起伞,索性往山顶登过去。
奔波那么多年,她少有这般能闲下来安安心心过个节的时候。
打定州时,她连除夕都是在路上过的。
越往上走赵寻清越发觉得古怪,雨幕缠绵,可山间溪流却有暴涨的趋势,甚至盘绕着树根蜿蜒向前。
她以伞拄地,松散的泥土霎时崩塌,滚落进溪流里随之奔腾向前。
赵寻清心下一惊,潜意识里浮现出一个答案,登时转身往山下逃。
然而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山间腹地嗡鸣嘲哳,隆隆震地声飞一般迫近。赵寻清扔了伞,逃得慌不择路,脱开阴翳才发现,大雨早就瓢泼如注,连路都让人看不清楚!
可根本来不及了,赵寻清回头望去,泥水裹挟着石块以无可阻挡之势悍然碾过树叶枝杈,从四面八方滚落下来。
石洪爆发了!
赵寻清完全没有辨明形势的时间,也无从挑选逃脱的方向,仓促之间只能往下一跪,蜷成一团顺着山坡滚下去。
无数被冷雨浸泡的碎石与断枝从衣袍和皮肤上划过,赵寻清一摸腰间,一片鲜血泥泞。
天边一声惊雷,赵寻清总算凭着闪电擦亮的刹那看清前方的路。
——两丈外赫然歪倒一棵百年古树,粗壮的树干被洪水拦腰折断,锋芒林立的断口在洪水的拨弄下,正面朝她的方向。
赵寻清现在有点后悔扔了那把先前碍事的油纸伞,单靠双脚拄地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改不了滚下去的速度,所有努力在冲击下都显得劳而无功。
断木近在眼前,木刺在雨雾之间清晰可见。
赵寻清一抹脸上的雨水,挣扎着伸手从身下摸索,期盼能有残存的树根可以借势将她拦下。
身下,除了泥沙石砾,还是泥沙。
雨幕中“刺啦”一声响,断木刺破半边衣袍,将赵寻清整个人倒挂在枯树上。两侧泥沙奔流,洪水滔天。
赵寻清缓缓睁开眼,死亡笼罩的恐惧逐渐被劫后余生的庆幸驱散。
右手紧攥住的那株野草,让她上半身悬空在断木前。另一只手抵住树干,仅有垂落的衣袍惨遭断木刺穿。
赵寻清长舒一口气,靠着野草的力量换了个方向,后背贴着地面,双腿抵住树干,短暂地稳住身形。
还没等她折下一枝称手的树枝做拐杖,呼啸之声与巨大的阴影以排山倒海之势降临在她头顶。
赵寻清哽着脖子扭头望过去,那是一块近乎七八人高的山石,径直朝着她崩裂摔落下来。
而枯木残枝前,却是断崖一片。
赵寻清没带任何思考,一扯衣袍,毅然跳了下去。
下一秒,山呼海啸的碎石与泥沙吞没了她原本站着的位置,百年古木顷刻之间,被硕大的石块砸得七零八落。碎末融入泥水,将起伏的山坡夷为平地。
·
断崖下的情况比赵寻清预料得乐观许多。石洪冲出了一片山洞,断崖边横生的树木没让她粉身碎骨,反而还为她留出了一条攀向山洞的小路。
赵寻清顺着脆弱的枝杈,一颤一颤地爬向山洞,却发现山洞边倒着一具尸体。
树枝洞穿了他的左肩,鲜血把洞口的积水染得通红。
赵寻清强撑着力气翻过尸体,看清那人脸的刹那顿感如遭雷轰。
是荀野。
她颤抖着手贴上他的脖颈,失温的指尖良久才觉察到一点零星的温度。
还好,还好还不是尸体。
赵寻清松了口气,旋即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从荀野腰间摸出火折子,又从靴筒里抽出匕首,拆了荀野的一半衣袖给他包扎了肩上的伤,又给自己的腰间止了血。
做完这些,赵寻清又起身搜罗起山洞里的杂草,把杂草堆在一起,点起火堆。
温暖明亮的火苗映照着二人毫无血色的脸,赵寻清终于支撑不住,坠入意识的深海。
·
哔哔剥剥的燃烧声由近及远,赵寻清昏迷之间,仍然算得上警惕,猛地弓起身子睁开眼,唯恐面前出现一只分食残肢的野兽。
荀野正小心翼翼地把火堆移动到山洞口,听到身后的动静,探过身问:“醒了?”
赵寻清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的外袍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当即质问:“你脱我衣服?”
荀野蹲在洞口,盯着火堆有点不好意思:“你昏迷的时候吐血了,我……我想帮你洗干净来着。”
赵寻清这才发觉唇齿之间确有一股黏腻的腥锈气,于是站起来走到洞口掬了一捧雨水漱了漱口,将血腥味压了下去,坐到火堆另一边:“你怎么在这?”
荀野一边给赵寻清把刚洗干净的衣服烘干,一边道:“本是打算上山捡菌子,没想到石洪突然爆发,被洪水冲下来,摔晕了。”
赵寻清上下扫视一圈:“菌子呢?”
荀野苦笑一声:“背篓早被冲散了,荀某何故隐瞒二娘子。”
见荀野满脸狼狈,赵寻清姑且放下疑心,转移话题:“这些日子兰山的雨并不算大,石洪发生得太突然了。”
荀野摇了摇头,把烤干的衣服递过去:“二娘子可听过,梼杌翻身?”
赵寻清一愣:“什么?”
“颛顼有不才子,告之则顽,舍之则嚣,谓之梼杌。梼杌死后,化作凶兽,为祸人间。”荀野摁着肩膀上的伤口,“黎先生讲,兰山之下,有凶兽镇压。”
赵寻清简直觉得八竿子打不着,应付着嗯嗯两声,听荀野继续讲:“梼杌状如虎,人面、虎足。我在你昏睡的时候,拿着火折子巡视了一圈山洞。山洞深处的石壁上,画的就是这样的图腾壁画。黎先生还讲过,壁画颜料珍贵,凡先民所绘所写,必怀流芳百代之心。”
赵寻清沉默下来。
她向来不信这些奇闻传说,可唯有梼杌一物。
《偃曝谈余》中所记,梼杌能逆知来事。
一如她重活一回。
赵寻清站起身,荀野把防身的匕首递上去。手掌相触之间,赵寻清发现他的掌心烫得可怕。
荀野明显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有非常清楚的认知,又把火折子递了过去:“二娘子的伤口状况比我的要好些,如果荀某不测,还望二娘子将荀某死讯带给家母,嘱托她不必再为儿费心,留在崔家。”
突如其来的坦诚让赵寻清心下一惊,反扣住他的手腕,确保他只是发热、脉搏并未太过衰微才稍稍松开。
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过,荀野火速把手掩进袖中,先一步道歉:“是我失了礼数,冒犯了二娘子。”
赵寻清也反应过来,略带尴尬地拎着匕首往山洞深处走。
上辈子成婚八年,她对荀野的身体实在太过熟悉,以致现在,常常让她忘了她和这个愣头青还无甚瓜葛。
荀野也怕她局促,坐在山洞口主动找起话题:“也不知现在书院情况如何,守在书院里的人何时能找到我们?”
赵寻清借着火光观察着壁画上的梼杌:“书院是特设的风水宝地,理应不受侵扰。不过此次石洪震天撼地,说不上书院内还比不得这一方天地。”
荀野低低笑出声来:“二娘子还真会安慰人。”
赵寻清也笑起来,想再哄荀野两句却骤然眼前一黑,扶着壁画才堪堪舒缓下来。她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发现也是一片滚烫的触感。
腰间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山洞内并无药品可以再次处理。眼下发烧必然是伤口发炎,再算上昏迷时的内伤吐血,赵寻清还真说不好待下去是荀野先咽气,还是她先一步见阎王。
荀野没听到她的声音,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连连在洞口唤她的名字。
赵寻清直起身,盯着壁画,像是下定了决心:“荀野,起来,我们不能被困死在这。”
“我们要找找出去的办法。”
石洪是泥石流。
补周末的更新,今天还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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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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