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一座威严神圣的青铜神殿,四周都是沉寂的黑夜,充满了安眠的气息,高空之上,唯有一轮宵月,照亮了圣洁的青铜神殿,皎洁的月光与地面上的月见草彼此呼应,同色相辉。
林子易面上依旧覆盖着傩神面具,此刻,他仿佛与此间世界融为一体,是皈依的信徒,是引路的使者,是归家的孩子。
每一分每一秒他心中的不安和躁动都在被安眠的气息安抚,月见草在微风中摇曳,奏响了安魂的戏曲。
好像就这样睡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已经很累了。
此刻站在这里,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是在母亲怀中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以及摇篮曲中抵不住的困意。
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在逐渐松动,好像也想在这里,就这样睡去,回归母亲的怀抱。
“困了?困了就睡,别熬着,小孩子不许熬夜。”
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驱散了上头的睡意,林子易努力着睁开眼,倔强道:“我不,我要一直盯着你!”
少年的音色清亮,还没到变声期,两颊上的婴儿肥也没有完全退去,声音里含着稚气,却是再倔强不过的少年。
空白的记忆中,第二个碎片被填补。
林子易抬手,摘下了傩神面具,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漠的不似真人。
他张开口,声音也没什么起伏:“我赌赢了吗?”
青铜神殿正门口,简宁祎和黄淑娴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此刻前者倚在墙上,后者抱着双臂,皆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黄淑娴道:“你很聪明,也很疯狂,这样的性格,很适合副本。”
林子易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此刻他的内心沉静如水,残留的人类情感所剩无几,与其余NPC都别无二致了。
只差临门一脚,只差一根傀儡丝。
“你赢了。”黄淑娴道,“你确实很有意思,我想,那位阁下的目的,也不是将你变为无趣的NPC。”
“很好,合作达成。”简宁祎吹了声口哨,“我刚刚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林言,不过,萧靳阳在。”
说着,她朝神殿内抬了抬下巴,道:“就你在发呆的时候,他进去了,怎么样,要跟上吗?”
林子易没有回答,只是拿出自己的武器,打着伞推开了门。
简宁祎还在腹诽这人装什么,进门还打伞,下一秒冲天的铁锈味传来,空中有殷红的液体落下,血落如雨。
林子易只是轻轻一推,青铜大门便向两侧打开,整个大殿的情景便展现在了三人眼前。
三百具躯体以朝圣者的姿态倒悬,脚踝系着银链垂向穹顶,宛如被月光殓葬的钟摆。垂落的长袍衣襟如同静谧的瀑布,发梢轻触地面时扬起细微的红雾,像是沉睡者在梦中呢喃时呵出的血息。
晚风掠过青铜梁柱,尸体随风摆动,如同一架巨大的管风琴在演奏安魂曲。有人喉间的血珠成串坠落,在月光里折射出温润的虹彩;有人伤口凝结的血痂如红梅剥落,沿着脊椎的弧线绽开朵朵残花。居中的少年尤为安详,心脏的搏动化作节奏均匀的滴血声,与廊下滴水观音的禅音遥相呼应。
萧靳阳就站在居中少年的正下方,那里也是唯一没有鲜血滴落的地方。
如雨的血水在地面织成阴阳双生子的图案。
此刻门开,外间的月光洒入室内,光夜的交接线明显,月光和血雨泾渭分明又彼此融合。
林子易撑伞走入大殿,他手中傩神面具上装饰的彩绸无风自动,尸体上凝固的血液又恢复流动,在重力作用下滴落。
起初是零星的红宝石坠入玉盘,继而连成剔透的珠帘,顺着尸体膝弯、肘窝的凹陷汇成溪流。当夜风掀起七十二度的涟漪,整座尸林忽然扬起红绸——五百道血线同时腾空,在穹顶裂隙处交织成暂驻的银河,又温柔地覆向大地,如同给亡者铺上最后的红毯。
林子易撑伞走在血雨之中,眨眼间,他身上的衣服就变作了繁复华丽的祭服,殿外的月见草轻吟出安眠曲,月光将整片血色谱成了流动的夜曲。
当最后一滴血渗入地砖的纹路,三百具躯体在月光中轻轻摇晃,恍若千万盏被晚风吻熄的烛火,在天地间完成了一场静默的告别仪式。
林子易走到萧靳阳跟前站定,手中的伞微微倾斜,露出他的脸。
不知何时,林子易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奇异的花纹,是象征生育和月亮权柄的图腾。
他抬手,将傩神面具递给萧靳阳。
在触碰面具时,有关祀日傩舞的信息便传入了林子易脑海中,其中,就有关于祭衣的记载。
他身上的祭衣共有三层,最内层象征骨血之契,半透明的鲛绡贴肤,以人发混合红玛瑙粉织就,经纬间暗嵌365根极细银线,对应着拱月的繁星。
衣摆至脚踝处绣有倒置的眼睛图腾,瞳孔以月光贝母镶嵌,起舞之时会折射月光,寓意“以凡人之躯承接神目”。
中层是魂火之纱,为十二片可拆卸鸦羽绡,每片羽毛尖端缀青铜小铃,刻有苦相镇十年来的亡者姓名。纱衣以人骨胶混合朱砂绘制螺旋纹,纹路随体温变化显现祭文,舞动时羽毛如活物翕张,铃音汇成招魂咒。
最外层乃神谕之裳,为鎏金铜丝编制的网格甲,每片铜鳞刻有星象图,甲胄连接处垂挂99枚人牙制成的流苏。腰间悬挂的铜铃样式与驿馆中每两日一换的风铃类似。后背镂空成翅膀形状,内衬鲛绡上绘满流动的血河,傩舞终了时,会有“神鸟衔血飞天”的视觉幻象。
傩神面具是祀日迎神时主祀官的传承,是沟通苦母的媒介,也是开启神国的钥匙。
只要接下面具,萧靳阳的反向污染就能以几何倍速加快,至少足够在一切都无可挽回前,反败为胜。
萧靳阳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将面具接过去,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林子易。
长久的沉默让林子易精神状态不稳,他微微侧首,抬起的傩神面具几乎要再次覆盖到脸上,只是他动作一顿,仿佛卡在了这一帧,再没有动作。
月见草奏响的安魂曲已经变了调子,由温和宁静转向了悲怆痛苦,尸体的声带振动,发出沙哑嘶吼的声音:
“魂兮归来!无东走兮——
长人千仞,手若箕兮;十日代出,焦骨殖兮!
魂兮归来!无南止兮——
雕题黑齿,以人肉祀兮;蝮蛇蓁蓁,封狐千里兮!
魂兮归来!无西陟兮——
流沙千里,旋入雷渊兮;赤蚁若象,玄蜂如壶兮!
魂兮归来!无北游兮——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兮;增冰峨峨,玄水凝脂兮!”
傩神面具半扣在脸上,林子易不受控制地跟着尸体的节奏,一字一句道:
“魂兮归来——”
“等等等等,不要着急。”萧靳阳抬手拦住了林子易的动作,好歹没让人真的再次戴上面具。
“帮帮忙啊姐姐们。”萧靳阳冲门口的两人道,“说好的救人,不要出尔反尔啊。”
他话音未落,已经有五根傀儡丝穿越尸林,其中四根以束缚的形式缠绕在林子易的手脚上,最后一根在心口的位置打了个特殊的结,黄淑娴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封。”
简宁祎已经走到了近前:“不要着急嘛,我们可是很有信誉的,说了要帮忙,自然不会反悔。”
萧靳阳抬起手在林子易面前试探了一下,确认对方已经彻底被封住,他才放下扯着林子易的那只手,揉了揉腕子。
“疼死我了,之前怎么不知道他这么大力气。”萧靳阳咕哝着,又问,“今晚是第五夜吧,你们有线索出去不?”
“问我干嘛,自己想去。”简宁祎乜了他一眼。
“想不出来。”萧靳阳很诚实,“我本体现在还搁茧里裹着呢,除了那劳什子《产牍录》,我副本没有半点了解。”
简宁祎难得噎了一下,一脸嫌弃地看着萧靳阳:“我现在怀疑你说你老大要捞你是假的了。”
“那不会,我们老大可稀罕我了。”萧靳阳微笑,“不过他只负责保证我不死,并在一切无法挽回时把我捞出去。”
落后几步的黄淑娴这会儿也走到了三人旁边,听到这话,她了然道:“所以你也在空手套白狼,利用林子易帮你。”
“合作,合作。”萧靳阳解释着,“不要说那么难听嘛,是合作,我看到那张鬼牌,还以为他是那位阁下派来的,谁知道事情这么复杂。”
他一脸惋惜地看着林子易:“我还用了个高级道具跟我们老大联系,问他要不要放弃,毕竟那位阁下也插手了,结果居然是这么个情况,白费我一个道具。”
说着,萧靳阳又叹了三叹:“这可真是个烫手山芋。”
“谁能有你烫手。”黄淑娴嗤笑一声,“林子易遇上你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不要说的这么严重嘛。”萧靳阳眯了眯眼,“好歹我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简宁祎哼了一声:“你就不怕得罪神级NPC?”
萧靳阳眼观鼻鼻观心:“好姐姐,这话骗骗林子易这个没经验的小白花还行,骗我就没意思了,那位阁下既然看上了他,就不会放任他折在这里。”
“说不定呢。”黄淑娴幽幽道,“大佬的心思你别猜,猜也猜不明白,这副本最棘手的就是这个潜移默化的精神污染,神级NPC要真在乎他,就不会送来鬼牌,副本的战力没必要用到鬼牌,那玩意儿在手里就是颗定时炸弹。”
萧靳阳耸耸肩:“哎呀呀,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自己不也说了,神级NPC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反正她不会因为这事儿就针对我们,我瞧小子易蛮可怜的,就帮他一把嘛。”
黄淑娴表情嘲讽,显然不信萧靳阳的话。
简宁祎则更是直接:“你能有这么好心?我宁可相信林子易是林言亲哥。”
萧靳阳叹气:“不要说这这么斩钉截铁啊,万一呢?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昼烬】阁下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啧啧,真是百年难遇,换以前谁要跟我说他会对着谁一口一个哥哥,完事儿那人还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我一定觉得他是在放屁。”
黄淑娴和简宁祎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她们接受度良好,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也对,以二位的脑回路,就算有一天神级NPC突然宣布某个玩家是她的地下情人也不会让她们觉得奇怪。
但萧靳阳就做不到那么平静了,对林言,他比两位女士了解的更多,心中的疑虑也就更甚,老实说,幸好第一夜林言给林子易挡下攻击后“夜时刻”很快就结束了,不然萧靳阳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好伪装。
那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以至于他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昼烬】。
“喂!”简宁祎一巴掌把走神的萧靳阳拍回来,用下巴指了指林子易,道,“你们的计划原先是怎么样的?”
“哦,是这样的,”萧靳阳道,“我想办法跟苦母象征取得直接接触,以此反向污染她,窃取她的权柄,林子易呢,就负责接应我,还有尽可能提高异化程度,配合我的污染。”
“啧,”简宁祎评价道,“他这是拿命跟你过家家呢。”
“这不是大家一起逼的他别无选择了么。”萧靳阳感慨道,“他不也拿命赌你们会帮他么?大哥不要笑二哥。”
黄淑娴斜他一眼:“别打岔,继续说。”
“然后就很简单了啊。”萧靳阳道,“反正通关后一切就都好了,我污染了苦母,直接完成五星任务,完美通关。”
简宁祎注意到一个细节:“只为了通关的话,没必要吧?二星任务完成就好了,怎么林子易还是个完美主义者,必须死磕五星?”
黄淑娴也顺着她的话道:“没听系统播报彗星棋局打出了满星成就。”
“怪了……”简宁祎咕哝了一句。
萧靳阳挥挥手将两人的思绪拉回来:“姐姐们,这事儿晚点在研究,现在是我们要怎么出去?”
两位女士异口同声道:“不知道。”
萧靳阳:“?”
黄淑娴用特定的手法缠着傀儡丝,淡淡道:“百分之九十几的异化程度,任你个人意志再怎么强烈也不会毫不受影响,林子易出门前曾暗示我们今天不一样,我想除了提前到来的夜时刻,还有现在的情况。”
“这种规模看起来不像是第五夜能有的强度,昨晚我们还在赏月。”简宁祎指尖冒出一簇火焰,皱眉道,“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白光下,月见草的共奏停滞在了风中,《招魂曲》在林子易被封住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但倒悬的尸体声带依旧在振动,只是他们发出的声音,人耳听不到。
“这不是第五夜。”微风送来林言的声音,这位神秘的【昼烬】一直没有露面,此刻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天上是满月。”他淡淡道,“今晚是第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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